世界哲學王國裡的中國闆塊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09-12-23
原文載《中華讀書報》2009年12月15日
本報記者 陳潔
2009年年末,在東湖之濱,珞珈山下,BEAT365唯一官网的beat365体育官网悄無聲息地舉辦了一場學術座談會。會議的規模非常小,參會人員不過十來
人,會期隻一天,隻圍繞一個主題:“主體性哲學與希望人學”,隻讨論一本書:人民出版社的《主體生成論——對“主體死亡論”之超越》。整個研讨會是一種非常低調的做派。
但是,這個驚動了清華大學萬俊人、北京大學趙敦華、中國人民大學李秋零等國内多位一流哲學教授的小型座談,卻别有一番深意……
不斷成長的中國哲學
這裡說的中國哲學,不是“中國的哲學”,而是“在中國的哲學”。自從“哲學”這個西方的學科界定進入中國這塊土地,一百多年來,排異反應就一直存在着。而且,建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世界哲學王國裡,中國這個闆塊都是相對虛弱的一塊。一方面,中國哲學長期不能獲得西方哲學界的一緻認同,另一方面,中國對于西方哲學的發展及其讨論的問題,大多隻是處在引進、介紹、解說的階段,基本上沒有發言權或話語權。
當然,中國的哲學學者們一直在學術和思想的世界裡,進行着艱苦卓絕的努力。經過兩岸學者——尤其是“現代新儒家集團”中的幾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中國哲學、儒家思想,連同“亞洲價值觀”,已經漸漸在世界哲學領域裡争得了一席之地,越來越多的西方哲學學者注意到了中國思想。對于西方哲學界來說,中國哲學如今已經成為世界哲學領域不應該被忽視的一個闆塊。
一個具有象征性意義的事實是,1948年成立的國際哲學團體聯合會(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Philosophical Societies,簡稱FISP)隸屬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鄄ESCO),被公認為是當代世界哲學學科最大、最高級别的國際學術組織,由其發起的世界哲學大會(WCP)1900年首次在法國巴黎召開,1948年後每5年召開一次,被全球學術界稱為“世界知性的盛宴”、“智慧奧運會”、“哲學奧運會”,是當前世界哲學學科最高級别的國際學術會議,是世界哲學最前沿的展示陣地。前20屆世界哲學大會都在西方國家舉行。而最近的一次,去年7、8月間的第22屆世界哲學大會,則在韓國的首爾召開,成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在亞洲”或“在東方”召開的世界哲學大會(第21屆世界哲學大會在橫跨歐亞的伊斯坦布爾舉辦),标志着“一向被排除在世界哲學概念之外的東方哲學思維,終于正式進入哲學之門”。
就是在這次大會上,中文首次被列為世界哲學大會的7種工作語言之一。而且,内地史無前例的派出了多達一百多人的代表團參會,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組織了“儒家的創造性發展與21世紀的世界哲學”學會會議,是世界哲學大會曆史上首次采用中文作為會議語言。會議期間,中國哲學家(包括港澳台地區)還組織了“來自亞洲文化的哲學”、“中西哲學對話”、“新一輪中西哲學比較研究”、“跨文化交流與亞洲語境”、“亞洲的中國哲學方法”、“全球化背景下的亞洲價值和信念”等多場圓桌會議。大會還專門組織了兩場關于當代中國哲學的小組會議,多個國家的哲學家都提到,中國哲學将會為世界哲學做出更大的貢獻。種種迹象表明,中國哲學和文化正在世界上顯示出廣泛的影響力,中國學者也正在世界哲學大家庭裡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但是,所謂“中國哲學”,相對于西方哲學來說畢竟是一個相當“異質”的存在。改觀不大的是,對于西方哲學界讨論得熱火朝天的主流問題、核心問題,中國學者卻多少有一點“插不上嘴”。西方有學者甚至直言:“中國的哲學教授們對世界哲學的貢獻非常有限。”“我們開始注意他們的問題,而他們卻不太真的能參加讨論我們的問題。”
但是,西方學者未免斷言太早了,殊不知情況總是在變化當中的。中國學者并不像某些傲慢的西方學者想的那樣,完全不能對于西方哲學核心問題給予回應。
主體死亡?中國哲學界的回答
在一本暢銷多年的西方哲學史普及讀物《蘇菲的世界》裡,作者提出的第一個哲學問題就是“我是誰?”這個“我”,哲學上另有一個名詞,叫“主體”。關于主體的思考,是最古老、最核心的哲學問題之一。
北京大學的趙敦華教授介紹說,甚至從人類有哲學開始,就已經開始思考人作為主體的問題。當然,古人用的詞不是“主體”,而是“靈魂”。“萬物有靈論”可能是最早的宗教,最早的哲學也沒有擺脫此論,畢達哥拉斯就把“靈魂”作為哲學的思考對象。到阿那克薩戈拉提出nous概念,得到蘇格拉底的高度評價。哲學家們認為,肉體或者靈魂都可能會朽滅,但總該有無限而不朽的東西,那就是柏拉圖的理智世界(nous)、亞裡士多德的人類理智(nous)、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絕對精神、上帝等。
但是,笛卡兒的cogito才真正開啟近代哲學的新主題:“主體”。“我思故我在”标志着主體性原則得以确立,并且成為幾乎所有哲學體系圍之旋轉的樞紐。當然,這個主體從一開始就是認知主體,“自我”就是“自我意識”,康德承襲了這一思路。
後來,現代西方哲學批判主體性哲學,用“主體的死亡”來比喻認知理性是狹隘、有限和有朽的。這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如何回應這種挑戰,如何在“主體死亡論”的背景下重建主體性哲學,成為現代哲學的一個不可回避的課題。圍繞這個問題,西方很多哲學學者在展開研究,部分哲學家試圖給出答案。
現在,一位中國學者給出了他的答案,這就是beat365体育官网段德智教授的《主體生成論——對“主體死亡論”之超越》。
這本書的雛形是段徳智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當代現代西方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研究”的最終成果,該項目從2001年立項到2007年結項,曆時7年。在2008年的國家社科項目評比中獲得了罕見的高分,被評為“優秀”級别的成果。修訂後的《主體生成論——對“主體死亡論”之超越》于2009年出版,甫一問世,便引起哲學界的廣泛關注。因為它所回答的問題的重要性,也因為它回答的嚴謹、深度和高度。
在BEAT365唯一官网專為此一本書召開的學術座談會上,人們意識到,段徳智已經邁出了從哲學教授到哲學家的第一步,而且是堅實又穩健的一步。
李秋零教授概括說,段徳智對于主體死亡論的回應包括了兩個部分:
第一,他強調主體的“生成性”,并以之為人的本質特征。一方面,人不是天生的主體,人的主體性不是現成的,而是逐漸生成的。另一方面,人的主體化過程是永遠不可能完成的過程。這兩者将作為主體的人與神和動物區别開來:動物不會生成主體,而神能夠完成主體。
人之成為人,主體之成為主體,有一個進化的過程,這在今天幾乎已成為常識。但人的主體是一個永遠不可完成的過程,這一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人是需要理想和希望的,段德智卻斷言:“我們所謂人的主體性的未來之維……是永遠處于我們前面的東西,是我們永遠要為之奮鬥但是永遠不可能完全實現出來的東西。”這種令人絕望的未來之維,卻被段徳智稱為“希望之維”,并将“主體生成論”稱之為“希望人學”。他在“對烏托邦的中性理解”中提到,康德的“世界整體的知識”是一個先驗幻相,卻有引導知識走向體系化的“範導”積極作用,同樣,具有不确定性的烏托邦也同樣可以充當人的主體性生成過程的範導原則。所以,“主體死亡論”是“近現代主體性哲學的一種自否定和自發展”,而“主體生成論”又超越了“主體死亡論”。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
第二,段徳智提出主體的生成與主體性意識的生成是統一的,人的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也就是人的主體性形成的過程。他還将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劃分為三個階段:以群體意識占主導、以個體意識為主導和以他我意識為主導。
一般談論主體性都從個人的自我意識出發,認為近代哲學的興起才是西方自我意識和主體性的覺醒。段德智則認為,原始社會的“氏族膜拜”和“集體表象”、奴隸社會的“團體意識”、封建社會的“宗教意識”(統稱為“群體意識”)也是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性的表現形式之一。
簡言之,群體意識是以類為主體的自我意識,個體意識以個人為主體,是對群體意識的否定,而“他我意識”考察個人之間的關系(“主體間性”),又是對個體意識的一種否定,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承認個體獨立地位的群體意識。經過這種正、反、合的否定之否定運動,人的主體性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段徳智對于“主體死亡”問題的這個回答,一方面是對近代認知主體性哲學的反動,另一方面也是對黑格爾“實體即主體”的形而上學的改造。而且無論是否定還是改造,都或多或少有其宗教背景。這些都使得段徳智的哲學構建顯得卓爾不群。
整體來說,對于西方的哲學問題,中國主要還處于“跟着講”或“照着講”的地位。整個20世紀,新的哲學範疇的提出、新的哲學體系的構建,差不多都是西方人做出來的。馮友蘭、賀麟等中國哲人,也是受了西方哲學的熏陶後才有所作為的。直到今天,中國的西哲著作,基本上也停留在“介紹西方”的階段,著作的突出,往往在于“及時引介了西方最新研究成果”,或者“介紹時的理解比較深刻”。
不過,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磨合,特别是近三十年的磨合,世界哲壇上應該開始有中國人自己的聲音了,現在,中國人可以嘗試着“講自己”了。
段徳智對于主體問題的回答,就是一次難得的“講自己”的嘗試。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開端,中國哲學家正在國際哲學界争取話語權,他們開始能夠正面回答西方當代哲學的核心問題、主流問題,而且,邏輯之嚴密、筆調之清新、内容之豐富,都令人信服。值得給與高度的重視。
任重而道遠
段徳智早年研究萊布尼茨,不僅在國内同行中長期保持領先優勢,而且在國際同行中也獲得很高的贊譽和認可,曾任德國柏林第七屆萊布尼茨國際學術研讨會(最高規格的萊布尼茨國際學術會議)大會主席團成員。近年來,他主持阿奎那著作的翻譯,同樣引起了國際學界的關注,被天主教哲學學會世界聯合會主席喬治·麥克萊恩和柏林自由大學基督教哲學教授Wilhelm Schmidt-Beggemann稱為“具有國際意義的重大學術工程”。目前英語世界中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美國聖路易大學哲學系的Stump女士将段徳智比做中世紀的波愛修(Boethius,曾把希臘語的亞裡士多德著作翻譯成拉丁文,影響歐洲一千多年),并預言段德智主持的BEAT365唯一官网基督宗教與西方宗教文化研究中心将成為該方面研究的重鎮。美國哲學協會會長EleonoreStump則感慨:“也許,在不遠的将來,我們需要來中國,向中國的、特别是BEAT365唯一官网的這些同仁們請教阿奎那的哲學!”而新近的《哲學生成論》則是段徳智作為哲學家嘗試建立自己理論框架的開始,試圖走出一條中國人自己的哲學道路。
清華大學的萬俊人教授認為,段徳智及其所在beat365体育官网的工作,隻是中國哲學學界的一個縮影。中國的哲學研究在過去幾十年積累的基礎上,正在逐步産生獨創性成果。包括早些時候,中國人民大學的張立文提出“和合學”,北京大學張世英補充“希望哲學”等,都是原創性哲學。中國的哲學學者開始了哲學家的成長之路。而随着他們的成長,随着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界交流越來越廣泛和深入,世界哲學地圖中的中國闆塊已經越來越壯大和堅實。
當然,中國要在世界哲學界獲得相當的地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小小的例證是,一百多年來,每屆世界哲學大會都有幾十到百餘名數量不等的特邀代表(因其在哲學領域的獨創性貢獻而被特邀與會的人,其全部費用由會議支付),中國哲學家還一直沒有獲得特邀。這多少反映出國際上對我國哲學研究的重視程度。我們或許有全世界最龐大的哲學研究隊伍,成果卻與這個隊伍數量并不相稱,沒有很好地與國際哲學研究銜接上。中國學者中能以哲學家的姿态直接回答重要哲學問題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這裡面原因很多,曆史差距、學術制度、價值觀念、語言劣勢、學養根基、自由空間等,都是導緻中國哲學慢半拍的原因。以語言為例,除了通用的英、德兩種語言,要參與西方哲學話題的讨論,還需要希臘文、拉丁文基礎,這對于東方學者來說有一定的難度,段徳智就是從40歲才開始學習拉丁文,如今能夠閱讀,卻不能寫作。這是很多中國哲學研究者共同的瓶頸。
但不管怎麼說,中國哲學教授在向哲學家轉化和成長,并且嘗試參與到世界哲學前沿的構建工程當中去,中國學者,正在讓世界哲學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