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陶先生的浩蕩師恩和思想真髓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19-04-17
作者:趙林
2017年元旦,我和妻子劉小英像以往逢年過節一樣,來到楊祖陶先生的家中,探望年屆九旬的恩師和師母。楊先生佝偻着腰從書房裡出來,推着助行車顫顫巍巍地走到沙發旁,挨着我們坐下。看到先生瘦弱的身軀,我心中不免一陣酸痛。但是先生的精神依然矍爍,神情開朗,耳朵雖然已經失聰,但在肖師母的幫助下,仍然可以通過寫字闆來與我們進行交流。肖師母告訴我們,楊先生盡管身體日衰,每天仍然堅持進行《黑格爾<精神哲學>指要》一書的寫作。我深深了解先生一生秉承的春蠶蠟炬精神,知道不完成此書,先生是絕不會停下手中之筆的。實際上,早在十年之前,當耄耋之年的先生忍着腰部頑疾的折磨、以驚人毅力獨自翻譯出版了黑格爾的《精神哲學》時,我就勸告先生不要再過于辛勞了。當時先生也表示,以後将會減少伏案工作,而要更多地與肖師母一起享受晚年的輕松逍遙。然而在随後的幾年中,先生又筆耕不辍地按照黑格爾全集的理論著作版重譯了《精神哲學》,修訂并再版了《德國古典哲學邏輯進程》和《康德黑格爾哲學研究》,撰寫了《回眸——從西南聯大走來的六十年》、《哲學與人生漫記——從未名湖到珞珈山》(與肖靜甯師母合撰)等回憶錄和随筆錄。更加令人感佩的是,在2012年,86歲高齡的楊祖陶先生又翻譯出版了黑格爾早年的重要著作《耶拿邏輯》。該書出版後,大家都以為楊先生畢生操勞的撰著工作終于該收官了,沒想到年近九旬的先生又應人民出版社的請求,不顧殘燈将盡的衰弱之軀,再度全身心地投入到《黑格爾<精神哲學>指要》一書的寫作中。面對着眼前這位矮小枯槁的慈祥老人,我真無法想象在這副羸弱的身體裡怎麼會迸發出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
四天後的早晨,我剛剛離家準備去beat365体育官网,突然接到肖師母打來的電話。師母聲音急促地告訴我,楊先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需要呼叫救護車趕緊送往醫院治療。我急忙跑到武大醫院為楊先生辦理了轉院手續,然後趕往楊先生家,協助随後到達的救護人員把病情危殆的楊先生擡上救護車,直接奔往中南醫院的急救室。到醫院時,先生已經呼吸急促、神志模糊。經過做CT掃描等一系列醫療檢查,醫生确診為感冒引起的大面積肺部感染,立即采取了插呼吸管、注射強心劑、加壓、輸液等一系列急救措施,并且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在随後的十幾天裡,楊先生一直處于昏迷狀态,身上插着各種管子,在醫院重症監護室裡接受救治。元月15日,楊先生在肖師母和女兒的陪同下,在中南醫院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度過了90歲壽辰。據肖師母後來描述,當女兒把一束鮮花抱到楊先生胸前并祝他生日快樂時,先生還用手撫摸了鮮花并睜開了眼睛,肖師母堅信楊先生心裡對于所發生的一切都非常清楚。就如同先生在平日裡從事學術研究時所展現出來的堅強意志和旺盛精力一樣,他在病床上與病魔搏鬥時也表現出對生命的強烈渴望和不屈不撓的頑強精神。然而,在經曆了十七天的生死鏖戰之後,2017年1月22日上午9時13分,敬愛的楊祖陶先生在肖師母和女兒、女婿以及我與何衛平、孫思等弟子的送别下,停止了呼吸,離開了他所熱愛的這個世界和哲學事業。
七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潤物細無聲的學術影響與人格魅力》,文中論述了楊先生的浩蕩師恩和思想真髓。現将此文節錄如下,以表達我對先生教誨的感戴之情:
一
我在1993年秋季考入楊祖陶先生門下,開始攻讀德國古典哲學專業方向的博士學位。但是在此之前十多年,我與楊先生的師生之情就已經開始了。1978年春天,我作為中國恢複高考制度後的首批大學生進入BEAT365唯一官网曆史系就讀。由于平素熱愛哲學,我經常到哲學系的課堂上去旁聽一些課程,而陳修齋、楊祖陶二位先生主講的“西方哲學史”則是我最喜愛的課程。在讀本科的四年時間裡,這門學年課程我從頭到尾反複聽了兩遍,有些部分(如德國古典哲學)甚至聽了三遍。時至今日,我仍然非常清晰地記得楊先生講課時的神韻風采。楊先生在他的回憶文章“求學為學之二:引領我進入理性哲學殿堂的恩師們”中曾經這樣描述他的老師鄭昕先生在講康德哲學時的情景:“鄭昕先生在課堂上,極少注意堂下的學生,而是近乎虔誠地沉浸在他了如指掌的康德哲學精髓裡。講到重要處他總是提高聲音,睜開眼睛,直視聽衆,仿佛在問‘你們知道嗎’,接下來似乎又閉上眼睛在那裡喃喃自語。”與此情景相似,楊先生在講德國古典哲學時,也常常處于一種怡然忘我的精神逍遙狀态。我記得他在上課時總是先把幾張小卡片往桌面上一攤開,然後就沿着狹窄的講台,一邊悠閑地來回漫步,一邊以夾雜着濃重四川鄉音的普通話娓娓講述起深邃難懂的康德哲學和黑格爾哲學。每講到得意之處,他似乎忘記了台下聽課的學生,思緒奔湧如泉,語言一瀉千裡,完全融入到康德、黑格爾的精神意境之中。雖然先生的語音并不高亢,但那深沉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卻極具感染力,而嚴謹缜密的思想邏輯性更是絲絲入扣,引人入勝。有時候,我恍若覺得站在講台上的不是楊祖陶先生,而是康德、黑格爾本人在那裡講述他們自己的哲學。艱深晦澀的德國古典哲學,從楊先生嘴裡講出來,竟是如此的清晰貫通、趣味盎然。每周四節課的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悄然逝去,直到下課鈴響,我們才從先生所引導的精神遨遊境界中驚醒過來,不由得感歎光陰之短暫和思想之綿長。
楊先生研究和講授德國古典哲學的最顯著特點在于,注重概念自身發展演變的内在邏輯聯系,将從康德到黑格爾的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看作是“一個嚴整的具有連貫性、邏輯性和必然性的發展過程”。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導言中指出:“全部哲學史是一有必然性的、有次序的進程。這進程本身是合理性的,為理念所規定的。……概念的發展在哲學裡面是必然的,同樣概念發展的曆史也是必然的。這種發展的主導力量是各種多樣性的形态之内在的辯證法則。”這種強調哲學概念自身的辯證演進、強調概念的邏輯發展與曆史發展相一緻的方法論原則,正是楊先生一生治學所堅持的基本原則。先生在“求學為學之三:學術研究以方法論為開端”一文中總結道,自從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他就系統地形成了研究德國古典哲學的一些重要的方法論原則,這些原則包括:1、注重作為時代精神典型表現形态的哲學與同時代其他意識形态以及實踐領域之間的内在平行關系;2、注重哲學概念自身的邏輯發展和内在規律;3、注重哲學概念的邏輯發展與哲學體系的曆史發展之間的一緻性;4、注重導緻上述發展的“關鍵之關鍵”,即概念的内在矛盾性或辯證法則。正是由于爐火純青地運用了這些方法論原則,才使得先生能夠把一部晦澀難懂的德國古典哲學講得深入淺出、清晰明白,使我們這些聽課學生獲得了莫大的精神教益。
在攻讀博士研究生的三年期間,以及畢業以後在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外國哲學教研室工作的二十餘載寒暑之中,楊先生所堅持的方法論原則對我産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先生畢生鑽研德國古典哲學,以上述方法論原則為挈領,熔教學、研究和翻譯于一爐,既能于細密處剔精究微,又能在宏觀面縱橫馳騁。楊先生對于康德範疇先驗演繹的分析,對于黑格爾邏輯學的探讨,微言大義,見解深刻,體現出深厚的理論功底和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他對于從法國唯物主義到德國唯心主義之邏輯進程的梳理,對于德國哲學中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之辯證關系的論述,視域開闊,氣度恢弘,顯示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的大家風範。
二
在楊門弟子中,我屬于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一類,做學問不擅長概念術語的微觀考證,而偏好于梳理各種思想流派之間傳承演變的邏輯脈絡和曆史背景,尤其熱衷于從文化史角度來研究思想體系的發展演進。因此,就學術興趣和研究方向而言,我并沒有能夠完全繼承楊先生研究德國古典哲學的衣缽;但是在方法論原則上,我卻自認為是楊門弟子中深得先生思想真髓的傳人之一。我平時在講授“西方哲學史”課程時喜歡對學生們說: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外國哲學專業一脈相承的傳統就是黑格爾主義傳統。所謂“黑格爾主義傳統”,就是指那種注重哲學思想産生與發展的時代背景,注重概念自身的邏輯演進,注重哲學概念邏輯發展與哲學體系曆史發展之間的一緻性,以及注重推動這種發展的内在矛盾或辯證法則的方法論原則。自從博士畢業之後,我雖然較少進行狹義的德國古典哲學研究,但是卻在探讨基督教思想史和西方宗教哲學的過程中始終堅持運用和貫徹這種方法論原則。事實上,楊先生所倡導的方法論原則已經深深地滲透到我的思想魂魄之中,成為我自覺奉行的基本治學之道。
楊先生當年在為我的博士論文出版而寫的序言中,充分肯定我将神秘主義的理性化與理性本身的神秘化這一對矛盾作為理解黑格爾宗教哲學的精神實質的研究進路,他寫道:“這部著作遵循邏輯與曆史一緻的唯物辯證法原則,從理性與信仰的對立出發,論述了黑格爾宗教哲學企圖将信仰融合于理性、将宗教統一于哲學的主旨。作者的這一視角抓住了黑格爾宗教哲學、乃至整個黑格爾哲學的命脈,完全符合西方哲學史的實際,而且切中了當代西方哲學界争論的焦點之一——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或非理性主義)的關系問題,因而具有不可低估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先生在序言中還高瞻遠矚地指出,要想深入研究黑格爾的宗教哲學,必須從更加廣闊的宗教史和世界史入手,尤其要從基督教的教義和曆史入手。
畢業後的二十多年裡,我正是沿着楊先生所指示的學術道路進行探索的。從更加廣闊的世界曆史和西方文化背景出發,我認識到基督教對于西方文化尤其是對于近代德國文化的深刻影響,從而在以往的德國古典哲學研究者們所強調的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這個顯性矛盾的背後,捕捉到一個更加隐秘的矛盾,這就是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問題。無論是康德哲學還是黑格爾哲學,乃至往前追溯到18世紀法國啟蒙哲學,17、18世紀英國經驗主義和大陸理性主義哲學,直至16世紀路德、加爾文等人的新教神學,都可以發掘出一條隐秘的紅線,即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問題。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是近代西方哲學内部的一對基本矛盾,而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問題則構成了更加根本的文化矛盾。如果缺乏對理性與信仰之關系的深入研究,我們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近代西方哲學的文化處境和精神實質的。正如中國傳統哲學與儒家倫理有着血脈相融的内在關系一樣,中世紀以降的一切西方意識形态包括哲學都與基督教信仰有着千絲萬縷的精神聯系。而在18、19世紀的德國,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問題集中地體現為英、法啟蒙運動所代表的時尚的理性精神與德意志民族傳統的虔誠信仰之間的辯證關系。因此,德國古典哲學除了知識的批判和道德的批判之外,還有一個更加基本、更加實質性的任務,那就是宗教的批判。在近代德國,這種宗教的批判從馬丁·路德拉開序幕,一直到黑格爾和青年黑格爾派那裡才得以完成。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才會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的開篇處寫道:“就德國來說,對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經結束;而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到了馬克思那裡,德國哲學的主要任務已經開始發生轉變:“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而随着哲學任務的轉變,從18世紀激進的法國啟蒙思想家那裡開啟的宗教批判的無神論,也就順理成章地轉變為馬克思所創立的政治批判的共産主義理論。
近二十多年來我的學術道路,基本上是以楊祖陶先生系統總結的方法論原則作為指導、以理性與信仰的辯證關系和曆史演進作為主線、以西方近代宗教哲學和基督教思想史作為研究對象而展開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才認為自己雖然在研究方向上未能完全繼承先生的學術衣缽,但是在方法論原則上卻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先生的思想真髓。
…………
今天,在楊先生仙逝一周年的時候,當我們在這裡追思楊先生的學術思想和崇高人格時,更能夠深切地體會到先生畢生所追求的目标——“為真理而真理的理論精神”和“為自由而自由的實踐精神”。
本文作者:趙林
節選自《趙林:潤物細無聲的學術影響與人格魅力——恩師楊祖陶先生<回眸——從西南聯大走來的六十年>付梓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