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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信硯 汪洋: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邏輯演進及其真實指向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4-03-21

【摘 要】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體現了馬克思的哲學主體性原則,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體現了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在馬克思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思想轉變中,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由哲學主體性原則轉變為勞動主體性原則。這一轉變一方面标示着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邏輯演進,另一方面也展露出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真實指向,即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現實的個人的個性隻有在共産主義社會的共同體即“自由人聯合體”中才能真正實現。

【關鍵詞】 消滅哲學;消滅勞動;哲學主體性;勞動主體性;

作者簡介:汪信硯,BEAT365唯一官网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beat365体育官网、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教授,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湖北省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汪洋,beat365体育官网博士研究生。

文章來源:《天津社會科學》2024年第2期


馬克思在多個文本中都闡發了其“消滅哲學”和“消滅勞動”的思想。但是,消滅哲學并不是要徹底抛棄哲學,消滅勞動也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勞動。從大緻的時間順序來看,“消滅哲學”的提法在先,“消滅勞動”的提法在後,這種時間順序上的先後關系其實蘊含着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邏輯演進關系。要理解這種邏輯演進關系,需要對這一關系中的“哲學”與“勞動”作出判别,更為根本和關鍵的是弄清楚“消滅”一詞的真實指向,即無論是“消滅哲學”還是“消滅勞動”,“消滅”是為了“确立”什麼。正如任何價值評價都必然遵循一定的價值原則一樣,價值否定也一定以價值肯定作為尺度。無論是“消滅哲學”還是“消滅勞動”,通過否定性的“消滅”而達到肯定性的“确立”其實遵循着同一原則,即主體性原則。基于主體性原則的理解路徑,“消滅哲學”可以被理解為消滅非主體性的哲學或保存和肯定主體性的哲學,“消滅勞動”則可以被理解為消滅非主體性的勞動或保存和肯定主體性的勞動。進而言之,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邏輯演進可以被理解為從消滅非主體性的哲學到消滅非主體性的勞動的邏輯演進,或被理解為從保存和肯定主體性的哲學到保存和肯定主體性的勞動的邏輯演進。通過這一變換和重新理解,我們可以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邏輯演進中得出以下兩個推論:第一,否定性的“消滅”一定基于某種肯定性的原則,這種肯定性的原則是主體性原則;第二,在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邏輯演進中,肯定性的主體性原則發生了變化,即從肯定的哲學主體性轉變為肯定的勞動主體性。基于此,我們将圍繞以下三個主題展開讨論和論證:一是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及其哲學主體性原則,二是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及其勞動主體性原則,三是從“消滅哲學”到“消滅勞動”的思想轉變所體現的從哲學主體性原則到勞動主體性原則的邏輯演進及其蘊含的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真實指向。


一、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及其哲學主體性原則

馬克思至少在以下文本中提出過“消滅哲學”的思想。

A.“哲學的實踐本身是理論的。正是批判根據本質來衡量個别的存在,根據觀念來衡量特殊的現實……當哲學作為意志面向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總體,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世界的另一個方面與它相對立……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哲學的實現同時也就是它的喪失,哲學在外部所反對的東西就是它自己内在的缺點,正是在鬥争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對的缺陷之中,而且隻有當它陷入這些缺陷之中時,它才能消除這些缺陷。與它對立的東西、它所反對的東西,總是跟它相同的東西,隻不過具有相反的因素罷了。”[1]

B.“我們是當代的哲學同時代人,而不是當代的曆史同時代人。德國的哲學是德國曆史在觀念上的延續……(德國的實踐政治派)沒有把哲學歸入德國的現實範圍……一句話,你們不使哲學成為現實,就不能夠消滅哲學……(德國的理論政治派)的根本缺陷可以歸結如下:它以為,不消滅哲學,就能夠使哲學成為現實。”[2]

C.“哲學把無産階級當做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産階級也把哲學當做自己的精神武器……德國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這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髒是無産階級。哲學不消滅無産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産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3]

D.“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将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曆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4]

E.“毫不奇怪,各個世紀的社會意識,盡管形形色色、千差萬别,總是在某些共同的形式中運動的,這些形式,這些意識形式,隻有當階級對立完全消失的時候才會完全消失。”[5]

在這五個文本中,文本A出自《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鸠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别》,文本B和文本C出自《〈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文本D出自《德意志意識形态》,文本E出自《共産黨宣言》。這五個文本的順序基本是按照馬克思思想由不成熟到成熟的發展過程來排列的。要想厘清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的本意及其在不同文本中的變化,我們必須根據每個文本的語境,将“消滅哲學”這一主題拆解為以下小問題:某一文本中的“哲學”具體所指是什麼?該文本中的“消滅”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要以何種方式來實現消滅?該文本中的“消滅哲學”思想的理論目标是什麼?其意義又是什麼?按照上述思路,我們首先依次分析五個文本中“消滅哲學”思想的内容,而後對五個文本中的“消滅哲學”思想發生的變化進行分析,進而揭示隐藏其後的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的哲學主體性原則。

文本A中所說的哲學是與感性世界和實踐相對立的,是對世界的觀念的或理論的把握。依循柏拉圖的理念論,馬克思也認為整個世界分為本質的、觀念的理念世界和個别的、特殊的感性世界,理念世界與感性世界截然不同,它們各自擁有對方所不具有的特征。但與柏拉圖的理念論不同,馬克思認為理念世界并不高于感性世界,理念世界有其優越之處,感性世界同樣也有其優點,感性世界并非對理念世界的分有和模仿,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是理念世界決定感性世界,而是相互區别卻又互為對方的缺陷的補充。“消滅哲學”在此處被表述為“哲學的實現同時也就是它的喪失”,也就是說,被表述為“哲學的喪失”的“消滅哲學”是通過哲學的實現即哲學的世界化或者世界的哲學化來實現的。觀念形态的哲學轉化為感性形态的世界(事物),哲學失去了純粹觀念的特征,進而具有了感性的特征。在這裡,被表述為哲學的喪失的“消滅哲學”的意義在于消除哲學觀念的缺陷,使哲學靠近并影響感性世界。

文本B中所說的哲學,無論是德國實踐政治派的哲學還是德國理論政治派的哲學,其實指的都是黑格爾的思辨哲學及其後學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馬克思認為,德國隻有黑格爾的法哲學和國家哲學趕上了時代的曆史水平,德國的政治體制和其他制度都落後于時代的曆史水平,因此德國實踐政治派要求否定哲學和消滅哲學,實際上是要求否定和消滅德國的未來狀況;他們想要消滅哲學,隻能幻想在現實(落後于時代的曆史水平的德國制度)中實現哲學(與時代的曆史水平同步的黑格爾哲學)。德國理論政治派(主要指青年黑格爾派)要求否定哲學,割裂了哲學與世界的關系,認為哲學可以脫離于世界和時代狀況而存在,他們消滅哲學的方式是純粹理論的即論戰式的,是與現實狀況毫無關系的哲學理論之間的鬥争。通過對德國實踐政治派和德國理論政治派消滅哲學的兩種錯誤方式的批判,馬克思揭示了消滅哲學絕不是與現實無關的理論活動,也不是無批判地實現某種哲學原則的實踐活動,而是在看清哲學依存于現實狀況、哲學與現實世界的互動關系基礎上,在哲學理論與改造現實的實踐活動的動态互補中,實現消滅舊哲學、創造新世界的理論和實踐活動的統一。

文本C中所說的哲學是人的解放的理論指導,而無産階級是人的解放的現實可依靠的力量。消滅哲學即把哲學從理論形态變為現實,而消滅哲學的途徑就是消滅無産階級和否定私有财産。馬克思認為,德國落後的國家制度和社會狀況決定了德國人的解放不可能像法國人的解放那樣逐步實現,“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為立足點的解放”6。因此,無論是訴諸無産階級這一被鎖鍊束縛、意味着人的完全喪失的階級,還是求助于哲學這一人的解放的理論指導,都是為了實現人的解放特别是德國人的解放這一目标。在這裡,“消滅哲學”和消滅無産階級都是為了實現人的解放。

文本D中所說的哲學是指獨立的、脫離現實狀況的形而上學和思辨哲學。在這裡,“消滅哲學”實際上是指,随着以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現實活動的、可以被經驗觀察到的人們的現實前提代替主體的抽象思維和一些僵死事實的想象前提,哲學失去了它的獨立外觀,成為現實生活的反映。獨立的哲學消亡了,保存下來的哲學隻不過是從對人類曆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綜合。這種抽象和綜合的方法隻能為整理曆史資料和把握曆史資料的層次提供方便,成為曆史研究的方法論。馬克思後來将這種方法概括為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

文本E中所說的哲學則被囊括到社會意識之中,它和各類社會意識一樣,是一切階級對立的曆史的意識形态的産物,它必然随着階級對立的徹底消逝而消亡。馬克思指出,無論是那些認為雖然哲學等社會意識的曆史形态在不斷改變但它們卻始終存在的觀點,還是那些認可永恒的自由、正義的觀點,都沒有看到它們所談論的東西總是在一定的社會形态(即一部分人剝削另一部分人的社會形态)中形成和演進的。因此,哲學等意識形态的消亡不可能在階級對立的社會形态中實現,而隻能在階級對立被消滅的社會形态中實現;在那裡,哲學不再是束縛人的自由和解放的觀念。

綜合來看,文本A中所說的哲學所指向的是與人的感性能力和直觀地把握世界的能力相區别的人的理性能力和抽象地把握世界的能力,消滅哲學并不是完全否定人的理性的抽象思維能力及其結果,而是要實現哲學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學化,即理性能力的感性化和感性能力的理性化,使人的感性能力和人的理性能力互為補充、相得益彰。文本B中所說的哲學是人的純粹理性思維的結果,消滅哲學是要消除哲學(作為人的純粹理性思維的結果)的與現實相脫離的性質。文本C中所說的哲學,一方面是指解除對人的束縛,使人獲得解放和實現人的主體性的理論指導,另一方面是指理想社會中人的理想生存狀态;而消滅哲學則是指消滅作為人的理想生存狀态的理論形态,使之變成現實,實現人的解放。文本D和E都是馬克思确立唯物史觀後的觀點,他不再把哲學看作人的主體性和獨立性的唯一的、最重要的表達,而是從勞動和實踐中發現了人的主體性的真正根源。因此,在這兩個文本中,哲學不過是特定時代的特定勞動實踐和社會關系的衍生品,不再具有形而上的獨立特質,至多起着方法論的作用。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在文本A、B、C中,馬克思将哲學看作人的抽象理性思維及其結果,并把人的理性思維看作人展現其個人的個性、參與社會活動和曆史變革的根本特質。這種近代以來彰顯着個人的個性的特質就是人的主體性。人的主體性是自人類脫胎于自然界就存在的。在黑格爾和馬克思揭示勞動的曆史意義之前,人們認為首領在統治活動中證明首領的主體性,工匠在工藝活動中證明工匠的主體性,詩人在詩歌創作活動中證明詩人的主體性,但隻有到近代社會即進入資本主義社會以來,人的主體性才擺脫了血緣、地域、宗法、宗教、倫理、共同體等的束縛,獨立的個人的主體性才開始彰顯。在文本A、B、C中,馬克思把人的主體性、人确立其自身根本特質的根據歸結為哲學、抽象的理性思維活動,因此,我們把這三個文本中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概括為哲學主體性原則或抽象理性主體性原則。馬克思的這種哲學主體性原則,可以上溯至古希臘的泰勒斯的“水是萬物的本源”命題、巴門尼德的“存在論”思想和柏拉圖的“理念論”,并源于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人為自然立法”和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等思想。總而言之,深受青年黑格爾派影響的馬克思沿襲了西方傳統哲學的理性主義傳統,把人的理性能力看作人之為人的根本能力,把人的主體性歸結為哲學主體性,認為人隻有在哲學、理性思維活動中才能确證自己的本質。即使是在開始參與現實的政治活動之初,馬克思也推崇理性能力,這一傾向在馬克思博士畢業後寫作的幾篇評論性文章中顯得極為明顯。而在文本D和E中,以唯物史觀作為思想根基的馬克思就不再把哲學主體性和理性思維看作金科玉律,而是揭示了哲學主體性背後的勞動實踐活動的更為根本的意義,揭示了作為人的理性思維能力根基的感性活動的現實力量和意義,因而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就由哲學主體性原則轉變成了勞動主體性原則。要理解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還必須甄别各種不同的勞動範疇,在揭示純粹的勞動範疇的抽象性的同時達到“消滅勞動”。


二、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及其勞動主體性原則

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從哲學主體性原則到勞動主體性原則的轉變,其間經曆了一個過渡階段。在這個過渡階段上,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特别是對勞動的研究成為馬克思主體性原則轉變的關鍵和契機。馬克思博士畢業後至在《萊茵報》從事編輯工作的初期,仍然遵循着理性至上的哲學主體性原則,直到遭遇了一系列現實問題和物質利益的難事時,他才從社會舞台退回書房,開始了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而其政治經濟學研究的第一個成果就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稱《手稿》)。在《手稿》中,馬克思傾向于認同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和類主體思想,其哲學主體性原則看似放棄了理性至上的原則而訴諸人的類本質,但實際上,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仍然是以個人理性所構造的理想的人類本質和人類活動狀态為基礎的,實質上仍然是理性形而上學的産物。不過,《手稿》對于馬克思改變主體性原則的真正作用不在于其确立了人本主義、人道主義和自然主義等原則,而在于其發現了勞動的曆史意義,發現了異化勞動對人的主體性的限制,從而為“消滅勞動”以達到唯物史觀指導下的勞動主體性原則提供了啟發和幫助。結合《手稿》和馬克思其他文本中關于“消滅勞動”的論述,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哲學主體性原則的缺陷以及馬克思确立勞動主體性原則的邏輯過程和意義。

馬克思至少在以下文本中論述過“消滅勞動”思想。

A.“工人……的活動不是他的人的生命的自由表現,而無甯說是把他的力量售賣給資本,把他的片面發展的能力讓渡(售賣)給資本,一句話,他的活動就是‘勞動’……‘勞動’是私有财産的活生生的基礎,作為創造私有财産的源泉的私有财産。私有财産無非是物化的勞動……‘勞動’,按其本質來說,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會的、被私有财産所決定的并且創造私有财産的活動。因此,廢除私有财産隻有被理解為廢除‘勞動’(當然,這種廢除隻有通過勞動本身才有可能,就是說,隻有通過社會的物質活動才有可能,而決不能把它理解為用一種範疇代替另一種範疇)的時候,才能成為現實。”[7]

B.“工資是異化勞動的直接結果,而異化勞動是私有财産的直接原因。因此,随着一方衰亡,另一方也必然衰亡……社會從私有财産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來表現的,這并不是因為這裡涉及的僅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為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整個的人類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對生産的關系中,而一切奴役關系隻不過是這種關系的變形和後果罷了。”[8]

C.“迄今為止的一切革命始終沒有觸動活動的性質,始終不過是按另外的方式分配這種活動,不過是在另一些人中間重新分配勞動,而共産主義革命則針對活動迄今具有的性質,消滅勞動,并消滅任何階級的統治以及這些階級本身”[9]。

D.“無産者,為了實現自己的個性,就應當消滅他們迄今面臨的生存條件,消滅這個同時也是整個迄今為止的社會的生存條件,即消滅勞動。因此,他們也就同社會的各個人迄今借以表現為一個整體的那種形式即同國家處于直接的對立之中,他們應當推翻國家,使自己的個性得以實現。”[10]

E.“單個人所以組成階級隻是因為他們必須為反對另一個階級進行共同的鬥争;此外,他們在競争中又是相互敵對的。另一方面,階級對各個人來說又是獨立的,因此,這些人可以發現自己的生活條件是預先确定的:各個人的社會地位,從而他們個人的發展是由階級決定的,他們隸屬于階級。這同單個人隸屬于分工是同類的現象,這種現象隻有通過消滅私有制和消滅勞動本身才能消除。至于個人隸屬于階級怎樣同時發展為隸屬于各種各樣的觀念,等等,我們已經不止一次地指出過了。”[11]

F.“勞動的自由是工人彼此之間的自由競争……勞動在所有文明國家中已經是自由的了;現在的問題不在于解放勞動,而在于消滅這種自由的勞動。”[12]

在這六個文本中,文本A出自《評弗裡德裡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文本B出自《手稿》,文本C、D、E、F均出自《德意志意識形态》。如同對馬克思“消滅哲學”思想的文本分析一樣,要想厘清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的本意及其在不同文本間的變化,我們也必須根據每個文本的語境,将“消滅勞動”這一主題拆解為以下小問題:某一文本中的“勞動”具體所指是什麼?該文本中的“消滅”究竟是什麼意思以及是以何種方式來實現消滅勞動的?該文本中的“消滅勞動”思想的理論目标是什麼?其意義又是什麼?按照上述思路,我們先依次分析諸文本中的“消滅勞動”思想的内容,而後對這些文本中的“消滅勞動”思想的變化進行分析,進而揭示隐藏其後的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的勞動主體性原則。

文本A中所說的勞動具有消極的和積極的兩種意義。消極意義上的勞動(工人的活動)是活生生的、創造死的私有财産的源泉和基礎,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會的、被私有财産所決定的并且創造私有财産的活動;積極意義上的勞動是非觀念的、現實的、社會的物質勞動。在厘清兩種意義上的勞動的基礎上,表述為“廢除勞動”(勞動是私有财産的基礎,因而廢除勞動同時也就是廢除私有财産)的消滅勞動其實就是用積極意義上的勞動廢除或消滅消極意義上的勞動,即用社會的物質勞動廢除或消滅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會的、被私有财産所決定的并且創造私有财産的勞動。實現廢除或消滅消極意義上的勞動的途徑和手段是現實的、物質的勞動而非觀念的勞動或勞動範疇。廢除或消滅消極意義上的勞動,其意義在于确立積極意義上的勞動,即在消滅勞動及其産物(私有财産)的基礎上,使人的勞動成為自由的、人的、社會的、不受私有财産決定的活動。

文本B中所說的勞動是指異化勞動。所謂異化勞動,即“勞動所生産的對象,即勞動的産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産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13]。異化勞動是産生私有财産的直接原因,因而異化勞動的消滅和衰亡必然導緻私有财産的消滅和衰亡。異化勞動的消滅和衰亡,同時也就是社會從私有财産等奴役制中解放出來。值得注意的是,異化勞動的消滅和衰亡不是自發完成的,而是通過工人解放這一政治形式實現全人類解放這一人類曆史活動的結果。消滅異化勞動、消滅私有财産的意義不僅僅是為了實現工人的解放,更為重要的是為了瓦解工人同生産(勞動)的異化關系這一現代社會奴役制的根基,實現整個人類的解放。

文本C中所說的勞動是指人的生産活動,包括各種社會形态特别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生産活動。該文本在“消滅勞動”後的腳注所作的說明,即“手稿中删去以下這句話:‘消滅在……統治下活動的現代形式’”[14]表明,馬克思在這裡将勞動等同于生産活動的現代形式,把人尤其是無産者受到的統治歸結為勞動的統治或現代生産活動的統治。于是,消滅勞動就不僅僅要消滅這種具有現代活動形式的勞動,更要消滅基于這種勞動的階級、階級關系、階級統治和階級對抗等社會關系。而消滅勞動及其形成的社會關系的途徑,不可能是曆史上所有不觸及勞動(生産活動)的性質的革命,而隻能是反對活動(勞動)的舊有性質的共産主義革命。根據文本C的前後文蘊含的思想,消滅勞動的目的呈現為這樣一個邏輯鍊條:消滅勞動(即消滅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舊有性質的勞動)——消滅階級、消滅階級對抗和階級統治、消滅階級關系——消滅以階級關系為基礎的一切舊有性質的社會關系——消滅對人的主體性的一切社會束縛——建立受聯合起來的個人支配的新社會,以實現人的主體性(有個性的自由個人)。

文本D中所說的勞動指的是無産者所面臨的生存條件和整個舊社會的生存條件。在這裡,馬克思沒有把勞動簡單地理解為單個無産者的生存方式,而是将其理解為無數無産者的共同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條件以及以此為基礎的整個資産階級社會的生存條件。于是,勞動不再僅僅是活動過程,而是在活動過程中形成的全面的生産關系和社會關系。消滅勞動就是消滅這一活動過程所形成的全面的生産關系和社會關系,消滅整個舊社會生存的條件和根基。無産者消滅勞動的目的是實現自己的個性,使自己作為有個性的個人确立下來。也就是說,消滅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社會關系是為了實現無産者的個性和作為人的主體性。

關于文本E中所說的勞動,馬克思沒有作出明确的界定或闡釋,但結合文本D中的勞動定義以及馬克思在文本E中将消滅私有制和消滅勞動并列,我們可以推測出文本E中所說的勞動指的就是以無産者的異化勞動為基礎的資産階級私有制和以資産階級雇傭勞動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消滅私有制和消滅勞動的目的是消除個人受階級支配和個人隸屬于分工的現象,從而消除階級、自發分工和受階級關系支配的觀念對人的束縛。

文本F中所說的勞動,是指現代資産階級社會的工人的勞動,這種勞動在資産階級及其理論家眼中是自由的,但實際上工人的勞動自由卻體現為工人與工人在有限的勞動機會間的自由競争。因此,解放勞動以實現勞動自由并不能解放工人,反而會加劇工人之間的勞動機會競争。隻有消滅這種自由的勞動,使工人不再成為資本家可替換的、可選擇的工具,工人的勞動才能從謀生性、非自由的活動變成真正體現人的個性的自由勞動。

綜合來看,文本A、B區分了積極意義的勞動和消極意義的勞動,積極意義的勞動即人的社會的、自由的自主活動,消極意義的勞動即非人的、非社會的、異化的不自主活動及其非物質的觀念抽象。在文本A、B中,消滅勞動的意義主要還在于消滅異化勞動對人的自由自主活動的束縛,消滅私有制造成的對人的奴役關系,以及通過工人解放的政治形式實現全人類解放的理想目标。文本C将勞動明确界定為現代資産階級社會的生産活動,從社會生産活動的角度把消滅勞動看作消滅階級關系,消滅以階級關系為基礎的一切舊有性質的社會關系,從而實現“有個性的自由的個人”的途徑,并将共産主義革命看作區别于以往一切革命的徹底的、觸及勞動活動的根本性質的革命。文本D、E、F都将勞動看作束縛個人自由和個性的社會關系,并把消滅勞動的目标和主要意義都看作實現個人的自由個性。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闡明了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但卻是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闡明的,即我們所闡明的是馬克思對消極意義上的勞動的否定,或者說我們所闡明的是馬克思以否定消極意義上的勞動的方式來肯定積極意義上的勞動,從而從側面确認了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為了從正面理解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我們還必須引用幾段馬克思對勞動的積極意義的論述。在肯定黑格爾對勞動的哲學意義和曆史意義的揭示時,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他把勞動看做人的本質,看做人的自我确證的本質……勞動是人在外化範圍之内的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15]馬克思認為,勞動的哲學意義在于其确證了人的本質力量,其曆史意義在于開創了人類自為地創造曆史的進程。同時,馬克思還批評黑格爾把勞動歸結為抽象的精神的勞動,僅僅将其看作範疇和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的環節。關于勞動概念的現實性,馬克思這樣寫道:“勞動作為使用價值的創造者,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16]馬克思之所以如此強調勞動概念的現實性和自然必然性,一方面是為了使自己的勞動概念區别于以哲學主體性和抽象理性思維為原則的範疇化勞動概念,另一方面是為了強調勞動之于人和勞動之于曆史的創造意義,避免陷入把某種超曆史的、非現實的觀念看作人和曆史的起點的曆史唯心主義泥潭。

通過對馬克思“消滅勞動”思想的分析,我們闡述了馬克思之所以否定消極意義上的勞動的緣由和思想演變過程;通過對馬克思“肯定”勞動思想的考察,我們也闡明了馬克思對勞動概念的肯定性闡述及其緣由。概言之,通過否定消極意義上的勞動和肯定積極意義上的勞動,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最終得以确立。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本身包含兩個方面的内容:第一,肯定勞動對确證人的本質、發展人的能力和确立人的個性的不可替代的積極意義,把勞動看作人的發現和人類曆史得以誕生的源泉;第二,肯定以自由自主的勞動為基礎而形成的社會關系,把這種自由自主的勞動看作社會化的個人的個性得以保存和實現的不可替代的條件。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的這兩個方面的内容是互為根據、互相補充的。沒有勞動對人的本質的确證,社會化的個人的個性就無法從曆史中發展出來;沒有社會化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勞動也就不是人的本質的确證而将淪為謀生性活動。對于二者之間的關系,馬克思作了精辟的論述:“在共産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随之消失之後……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17]。也就是說,隻有當社會化的勞動與個性化的勞動是同一種勞動時,勞動主體性原則才能真正在現實中得到完全體現。


三、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真實指向

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經曆了從哲學主體性原則向勞動主體性原則的轉變;其中,馬克思的哲學主體性原則承繼自西方理性主義哲學傳統和德國古典哲學傳統,它把人的理性能力看作人之為人的根本能力并把人的主體性歸結為哲學主體性,認為人隻有在哲學和理性思維活動中才能确證自己的本質。不過,馬克思的哲學主體性原則從一開始就具有非哲學的、傾向現實的特征,這種特征體現在其博士論文關于“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的論述中,體現在《手稿》對黑格爾隻承認抽象的精神勞動的批判中,也體現在《神聖家族》立足于粗糙的物質生産來否定思辨哲學、消除思辨哲學的虛幻基礎的闡述中。這種非哲學的、傾向現實的哲學主體性原則促使馬克思始終關注社會現實問題,而在遇到現實的物質利益的難題後,其哲學主體性原則終于逐漸轉變為勞動主體性原則。

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脫胎于馬克思對哲學主體性原則的“不滿”,他不再滿足于從抽象的觀念和範疇中去确證人的本質和實現人的個性,而是深入考察現代社會的生産關系和社會關系,從工人的勞動實踐中發現了現代社會的秘密和人類曆史的秘密,進而将人的自由的、社會的勞動看作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根本條件,看作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的根本保障。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固然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和考察現代社會中工人的生存條件的結果,但也是馬克思發動的哲學革命的結果。換句話說,把勞動實踐看作哲學的基礎和對勞動實踐進行實際的考察,這兩者是互相促進、互為因果的。馬克思對勞動的理解經曆了從黑格爾哲學、國民經濟學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思想演變過程,與此相應,馬克思哲學也經曆了從理性主義、人本主義到曆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演變過程。馬克思從哲學主體性原則到勞動主體性原則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理論創造的結果,也不是單純的經驗實證研究的結果,而是理論與實證互補共進的結果。這也從側面印證了一個事實:在馬克思那裡,哲學不是純粹的理論,勞動也不是純粹的實證經驗;從哲學主體性原則向勞動主體性原則的轉變,是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它把馬克思與其他哲學家或政治經濟學家區别開來。

無論是馬克思的哲學主體性原則還是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都體現了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真實指向,即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就哲學主體性原則而言,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依賴于人的理性能力。依靠這種理性能力,人能積極地參與社會活動和政治活動,實際地發出作為理性思考主體的聲音,發揮自己作為現代社會公民的作用,從而改變社會和世界。即使後來馬克思發現哲學主體性原則的缺陷和虛幻,這也不能否定其指向的是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就勞動主體性原則而言,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依賴于人的自由的、社會的勞動。通過這種勞動,人可以擺脫不自覺的生産關系和社會關系加諸人的各種限制,能夠把勞動當作自己生活的第一需要,在勞動中發展能力、建立社會關系,在勞動中實現人的各種需求的滿足。也就是說,無論是消滅消極意義的哲學還是肯定積極意義的哲學,無論是消滅異化勞動還是肯定自由勞動,馬克思都是為了突出人的主體地位和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的勞動主體性原則強調的不是單個人的勞動,而是社會的勞動,不是現實的個人的可憐的、孤獨的個性的實現,而是現實的個人的全面的、社會的個性的實現。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是馬克思主體性原則的真正指向,但其隻有在共産主義社會的社會化勞動中才能真正實現。當我們讨論馬克思的主體性原則時,我們不僅應該看到其指向的是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更應該看到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隻有當人們聯結為共産主義社會的共同體即“自由人聯合體”時才有可能。

在“自由人聯合體”中,一方面,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蘊含着人的哲學主體性的實現。人的這種哲學主體性最主要的實現方式就是在公共領域中自由地行使自己的表達權和對公共事務的決策權。在諸多公共領域中,自由的人們通過言論、藝術、科學研究等形式表達對他們面對的世界和公共事務的看法;同時,自由的人們在各自擅長的專業領域中,也在公共領域的話語空間中,行使自己對公共事務的參與權。通過這種參與,他們促成了公共事務的最終決策,成為主導與自己相關的公共事務的主人和主體。公共領域中人的表達權和對公共事務的決策權所體現的人的哲學主體性,從根本上區别于政治國家中虛幻的個人主體性。它們之間的區别在于:公共領域和公共事務是每個個體現實利益的具有向心力的集合場,而政治國家則是少數統治階層的集團利益的、内部分崩離析的離心式聚合器,它與絕大部分人的切實利益是不相關甚至是根本對立的。利益是最講求實際的,凡是脫離實際利益的主體性承諾都是非現實的,都與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背道而馳。另一方面,現實的個人的個性的實現蘊含着人的勞動主體性的實現。人的勞動主體性的實現的最重要的途徑就是勞動同自主活動的一緻或者說勞動與生活需要的一緻。“自由人聯合體”之所以是人的勞動主體性的實現的必要條件和結果,是因為隻有在消除了人對人的占有的社會中,個人才能完全占有自己的勞動成果。這種“占有”,一是通過共享社會的勞動成果以滿足自己的基本生活需要來實現,二是通過在社會勞動中自主活動發揮自己的勞動能力以滿足他人的需要來實現。自由的人們不僅是自己的,也是他人的,或者說,自由的人們通過他人确證自己,又通過自己成就他人,而确證自己和成就他人的方式就是聯合體中的勞動。并且,這種勞動是通過人與人的生産關系而不斷地生成着的。隻有在勞動主體性中,現實的個人的個性才能真正實現。


【注 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76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10頁。括号中的内容為引者所加。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8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6頁。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52頁。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4~255頁。

[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7頁。

[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2~543頁。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3頁。

[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0頁。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23~224頁。

[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頁。

[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3頁。

[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頁。

[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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