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 [美]阿諾德•伯林特 鐘貞丨人類環境觀的再審思:中西環境美學對話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4-03-25
【摘 要】阿諾德·伯林特與陳望衡的環境美學對話圍繞五個核心論點展開。關于環境,二位學者均認可環境與人類的依存關系,伯林特強調整體的環境概念,陳望衡在認同整體性的同時,也強調人類實踐對環境生成的重要作用。關于參與,伯林特以“參與”定義審美活動的整體性與連續性,陳望衡則以“居”闡釋中國文化語境下的審美參與。關于環境的文化屬性,伯林特強調文化差異對審美感知的影響,陳望衡則認為對環境文化性的共識蘊含着共通的可能性。關于生态與環境的關系,伯林特認為生态是看待環境的科學視角,不具有美學意義,陳望衡則在這種反思的基礎上建構了生态文明美學。關于美學共同體,伯林特指出美學共同體的特殊之處在于使世界在審美經驗中恢複其源初統一性,陳望衡則将家園感作為環境美學的審美本質,由此引申出環境作為人類共有家園這一共同體思想。通過此次對話,兩位教授在理論意義上明晰了環境美學學科的基本問題,推動了環境美學理論發展的思想躍遷,也開啟了新階段環境美學研究的核心面向。
【關鍵詞】環境;參與;文化;生态;共同體;
對話學者:陳望衡,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阿諾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美國長島大學終身教授;;
訪談人:鐘貞,beat365体育官网博士研究生。
文章來源:《江海學刊》2024年第1期
在觀念交鋒激烈、地緣沖突頻發、世界格局不斷變化的今天,無論是在現實世界,還是在學術研究領域,尋求共識都變得尤為迫切。造成差異和分歧的原因很多,曆史因素、利益訴求、價值觀念、認知不同都會導緻論争。但是唯有環境,無論在現實意義上,還是理論意義上,都是人類所共同擁有的,也是人類存在所共同倚賴的根本。關于環境研究的門類很多,相較于其他學科的研究,環境美學無論在西方還是東方,都是一個年輕的學科。西方環境美學發端于20世紀60年代,一方面源自美學理論自身拓展和疊代的需求,另一方面反映了學界對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的反思。環境美學拓展了美學研究的疆域,成為當代美學轉向的一個重要節點。
阿諾德·伯林特的環境美學思想以“參與”為核心,重建了環境的美學價值與地理、曆史、文化和社會的連續性。陳望衡教授坦言他走上環境美學研究之路,受到了伯林特的影響和啟發。在長達數十年對中國發展實際問題的觀察和反思中,陳望衡結合在中國古典美學領域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以“居”為核心的環境美學體系,為環境美學中國化探索出了一條新的研究路徑。
在此次中西環境美學對話中,伯林特教授與陳望衡教授圍繞環境美學的五大關鍵詞“環境、參與、文化、生态、共同體”展開深度探讨。人類對環境的認識與時俱進,但環境作為人類共有家園的實質從未改變。基于環境的美學對話旨在求美,但在對話中促進理解是為求真,在研究中尋找共識是為求善。環境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最根本、最堅實的基礎,通過對話尋求基于環境的美學共識,正是為了給人類命運的走向探求一條至真至美至善之路。
作為美學理論基石的環境
(一)如何定義環境?
鐘貞(以下簡稱“鐘”):對環境的理解和定義是環境美學的立論基礎,不同學科、不同文化和不同利益方對于環境的理解各不相同。能否請您二位結合過往的研究心得,各自給出對環境的明确定義?
阿諾德·伯林特(以下簡稱“伯林特”):當我們讨論環境時,我們可以同時思考一個與環境相關的概念,那就是自然。我所理解的自然,是我們所遭遇并生存其中的世界。當我們(人類)是世界的一部分并在其中行動時,可以說,這個世界是我們生活和行為的條件。而我所理解的環境是我們居住、生活和行為世界的語境。因此,環境總是與人相關,絕不可能與人分離,人類與環境的綜合體是自然世界的組成部分,但也僅僅是一個部分。
重要的是不要談論特指的環境(the enviroment),而是要将環境視作(包含人在内的)整體(environment)。使用“the”這個定冠詞會将環境客體化,而根據我的理解,環境是一切事物的語境。因此,雖然總有一些特定的環境可供我們探索,但從某種意義上說,環境作為一個整體就是所有的一切。因此,我們可以檢驗和闡明特定環境的美學,但通常意義上的環境就是指世間的一切。總而言之,自然是我們生存其間的世界,而環境是我們作為人類的生活世界的語境,并與我們完全緊密相連。沒有人類就沒有環境,而自然則是超越人類的存在。如果人類不複存在,這個世界仍是自然的,但不再有環境了。
陳望衡(以下簡稱“陳”):我認為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環境,一是從人與環境的相對意義上來看,環境确實是人肉體與精神的對象,是人周遭物質性的存在;二是從環境與人相關的意義上來看,環境與人是不能分開的。在人類出現之前,隻有自然存在;隻有人産生後,自然與人發生了關系,才有可能成為人的環境。環境與人相互生成,隻能是人化的自然。所以,從存在論意義來看,人與環境是同時存在的。沒有适宜人生存的環境,人不能存在;而沒有人存在的環境,也就不能稱之為環境。
鐘:關于環境的定義,我的理解是,陳教授和伯林特教授既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相同的部分是認可人與環境的依存關系。而不同的部分則是,伯林特教授認為環境作為世界的整體語境,很難被拆分成獨立的因素;而陳教授則解析了環境的不同性質及與人的關系各有什麼意義。我想用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對伯林特教授環境觀的理解,就如同人們對水的認識一樣,我們會始終将水視作一個整體事物,而不會強調水是由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構成。
伯林特:我想就水的思路再做一些拓展。萬事萬物中都含有水的成分,土壤中含有水,植物中含有水,人體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是水,但我們不能把水作為單一成分從人的身體中抽離出來。一旦抽離,人也就不複存在。對環境的看法也是一樣,人與生存其間的環境并沒有明确的界限。人的經驗曆程是融入環境發展過程的,所以環境不能被視作一種可以剝離的成分或對象,它是人生活和行為的全部語境。我認為在這點上,我和陳教授的觀點是有所區别的,陳教授和大多數人一樣,仍對環境保有客體化的認識,在某種意義上視環境為對象性的存在。我從不使用定冠詞“the”來讨論特定環境,我始終認為環境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對環境的整體性認識是環境美學向前邁出的建設性一步。
陳:我認同伯林特教授對于環境整體性的認識。人與環境是不能分割且相互生成的。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創造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但我認為強調人的主體性與這個觀念并不矛盾。自然先于人而存在,但我認為人類出現之前的自然并不能稱之為環境,隻有人類出現之後,自然與人發生關系,才形成了環境,從這個意義而言,環境隻能是人化的自然。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已經探讨得非常深入了,可以求同存異,繼續探讨其他相關問題。
(二)環境審美與人類經驗
鐘:從美學視角觀照環境和從科學視角看待環境,勢必會有不同的着眼點。與環境科學的求真、環境倫理學的求善不同,環境美學聚焦人對環境的感性經驗,也就是求美。環境與人的關系,決定了環境審美與藝術審美的最重要差異。可否請您二位談談環境審美的内涵與外延及其與人類經驗的關系?
伯林特:正如環境與人是一個統一體一樣,我所理解的“審美的環境”強調的是感性經驗。所有的環境都與人類相關,因而是感性的環境;稱之為“審美”,強調的是人的感性經驗。這不是兩件彼此孤立的事情。人類的經驗總是關乎環境的。
陳:環境是人和動植物所共有的,既是人的家園,也是動植物的生存場所,是人與地球所有生物共同的家園。所以我認為環境的審美本質是“家園感”。因此,我的環境審美模式可以概括為“生活—居”。環境以生活為本,生活與居緊密相連。按其功能特點和品質,“居”可以區分為“宜居”“利居”與“樂居”三個層次。宜居側重環境的生态性與安全;利居側重經濟與發展;樂居則側重文化與精神。所以,“樂居”可以視為環境審美的最高層次。
鐘:可否這樣理解,伯林特教授強調環境審美立足于感性經驗,認為關乎環境的感性經驗都包含審美因素;而陳望衡教授将環境的美感落實到人的生活中。伯林特教授對感性經驗的強調,重在強調環境美學與其他學科的差異性。而陳教授的“居”則包含了環境與人相契合的不同維度的思考。環境之美是豐富而多維的,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相關。當環境滿足人的缺失性需求,人可以獲得生理上的愉悅體驗;而環境進一步滿足人的發展和自我實現的需求,就可以給人帶來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愉悅感,“樂”就是包含精神愉悅的審美體驗。
伯林特教授和陳教授對環境審美和人類經驗的關系的理解,底層邏輯是趨同的,表述則略有側重,這也是基于二人環境觀的微妙差異。伯林特教授強調大環境觀,對于審美環境的探讨聚焦于感性經驗,因為感性經驗對于審美最具有普遍性。而陳教授認為環境以生活為本,在認同大環境觀的同時着重強調人類的主體性,傳達出了鮮明的人本主義特色。
從更深層的原因看,伯林特教授環境美學的哲學基礎,源于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杜威強調審美經驗的整一性和感性特征,人産生經驗的過程、内容、情境都來源于生活,重建藝術經驗與生活經驗的聯系喻示了藝術對生活的複歸,環境作為生活世界的整體語境和感性經驗的重要來源被納入美學研究的視域。伯林特教授将環境等同于人居住、生活和行為及所有相關因素的綜合體,堅持環境是不可拆分的有機整體。而陳教授環境美學的哲學基礎則基于馬克思的認識論和實踐論,認為人類實踐是決定一切的根本。環境作為人類實踐的産物,其本質還是要落實到人身上,“居”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既可以理解為人對自身的定位,也可以理解為人的社會性的定義;既包含物質性的居住空間,也包含精神性的行為準則。所以,陳教授用“生活—居”來概括他的環境美學,有更深層的文化根源。
凸顯環境審美本質特征的參與
Engagement[1]作為伯林特環境美學的核心詞彙,在中文譯本和研究文獻中的翻譯一直存有不同觀點。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國内關于伯林特著作的譯本,以及研究伯林特的論文及專著中,共出現過四種翻譯,分别是介入、結合、參與和融合。在此次對話中,伯林特教授明确了從“Paticipation”到“Engagement”的思想脈絡。通過對Engagement所表達含義的深入和細緻的探讨,陳望衡教授最終明确選擇了“參與”這樣一個既是語詞,又能代表“參”和“與”這樣一組動态關系的詞,為“Engagement”做出了符合中國文化語境、便于後續研究者理解的翻譯。
(一)如何定義參與?
伯林特:參與是環境美學中的核心概念,是指構成審美場域中所有要素綜合的經驗。最早我用participation來表述産生審美體驗的所有要素的狀态,但是Participation一詞較為籠統,最終我選擇了Engagement一詞作為識别和定義這種獨特狀态和關系的術語。
鐘:您在《審美場》中提及,構成審美經驗的四種語境性因素分别是感知者、藝術作品、藝術家和表演者;在《藝術與參與》(Art and Engagement)[2]一書中又提出了審美參與的不同維度:鑒賞性的、物質性的、創造性的和表演性的。我們是否可以認為這四種要素和維度之間具有一一對應性?感知者對應鑒賞性的參與,藝術作品對應物質性參與,藝術家無論在場或者不在場,都創造性地參與其中,而表演者則承擔了表演的職能。
伯林特:這些不同的指向性表述,是從藝術延續到環境審美之中的。但是不同要素之間的參與是多維複合的,每種參與模式也包含了其他不同維度的參與,不同要素也并非彼此孤立,我隻是用了更易于理解的表述區分它們。可以将四種審美元素(感知者、藝術家、藝術作品、表演者)和四種維度(鑒賞性、創造性、物質性、表演性)理解成描述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第一類定義了參與的實體,第二類定義了它們各自不同的功能。
陳:我認為伯林特先生環境美學中的“參與”體現了兩重含義:第一,人參與了對自身環境的創造;第二,環境也參與了對人的塑造。“參與”與“距離”是區别環境審美與藝術審美的核心。藝術欣賞強調審美距離的保持,強調無利害的審美态度;而環境審美則不同,環境的欣賞者就是環境的一部分,欣賞者不僅不與環境保持距離,而且直接參與到環境之中。
我知道伯林特先生用“Engagement”來定義人與環境的參與,對這個詞的翻譯有很多不同的理解。我和我的學生将Engagement翻譯為“參與”,因為“參與”既是一個語詞,也可以理解為“參”和“與”這樣一組循環往複的關系。追根溯源,“參與”在中國文化中能夠找到深厚的曆史根源,“參”有加入、領悟、參照的含義,“與”則有同類之間給予、贈予之意。“連與成朋”、[3]“民胞物與”中的“與”是指彼此之間平等、友好、親和的狀态,我認為用參與翻譯“Engagement”是恰當的。
鐘:關于Engagement的譯法,中國也有學者譯作“介入”,是從“engage in”角度考量的,表達人介入到事物發展的進程中。程相占老師譯作“融合”,側重表達人與環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态。陳老師選擇“參與”也是經過深思熟慮與反複讨論的。正如您所說,四種審美元素和四種維度之間并不具有單一的指向性,而是相互滲透和多維複合的。
“參”在漢語中有三重含義,其一是加入,能夠表達審美場中不同元素的共同參與對審美經驗的激發;其二是參悟,可以理解為通過感性感知,形成對事物的領悟;其三是參照,也可以理解為人通過環境照見自身。“與”在漢語中也有三重含義:其一是和,可以表達審美場中多要素共存的狀态;其二是交往、友好,可以表達親和友好的關系;其三是給予、贈予。陳老師引用了北宋思想家張載《西銘》中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來比拟激發審美感知的不同要素之間親善友愛的狀态。另外“參與”作為單一語詞,和“participation”所指的審美模式一脈相承,表達的是與“靜觀”完全相反的狀态,既可以表狀态,也可以表關系。您看這樣的闡釋是否相對充分地表達了您的思想?
伯林特:我基本明白你的解釋,“參與”與“靜觀”形成鮮明的對比,“靜觀”本質上是被動和接受的,而“參與”是積極與主動的。“介入”是表達一個事物加入另一個事物的進程中,這樣的理解并沒有錯,但是我想表達的是一種更為柔和與友善的參與。這種參與沒有改變事物本身的進程。
鐘:在此之前我對“參與”的理解更多的是從審美場中的要素以及它們不同維度的功能性去理解的。通過剛才的讨論,我意識到“參與”是對審美經驗的诠釋。參與呈現作品的“生成過程”,實質上打破了藝術作品的完成态。鑒賞者由被動欣賞轉變為主動投入,這種投入的欣賞過程也為作品賦值,成為作品或是環境的一部分。我記得您在《培植一種城市美學》一文中借用駕馭帆船的比喻表達了生活場景中的參與,水手駕馭帆船的過程、帆船船體本身與環境的适應性,種種因素綜合在一起,凸顯了審美經驗的一體性和豐富性。參與雖然是從藝術中提煉出來的,但是它在環境經驗中也無處不在。
陳:伯林特先生認為環境的概念是整一的,我認為環境是多維度的概念,是自然與人共同的創造,是可以再解析的。但是對于環境審美中的參與,不管是人的參與還是自然的參與,我都用“居”這個概念将其概括在一起。無論是什麼維度的參與,最終都要落實在“居”上,無論是人之居,還是自然之居。我用“居”來概括環境中的一切參與。因為作為人類生存之本、生命之源的環境,是我們人類與其他萬物共同的家。
鐘:兩位先生關于“參與”的讨論,使得處于争論中的“參與”概念逐漸清晰。正如伯林特教授所說,其實用英語中的任何一個詞為他所理解的“環境”下一個定義都是既困難又令人困惑的。而要用一個詞來定義關于審美經驗的所有要素的關系和狀态也很難,但是通過對“參與”一詞的中英文釋義的比對,以及對這個概念進行梳理的過程,兩位先生都明确了審美經驗的參與性特質,也讓我們這些後續研究者更好地理解了以參與為基礎的整一的環境觀。
文化性作為環境的特殊屬性
伯林特:文化是一個有着豐富内涵的概念,對于不同地方和不同人群有着不同的含義。但我認為文化是人類後天習得的東西,而并非與生俱來的。文化對于個體而言是習得的行為和觀念;對于群體而言,它是約定俗成的種群和地域文化。我們從出生起,就直接從周圍的環境和人的互動中學習文化。人們從環境中學會如何思考、行動并作出反應,這些觀念和行為又反過來塑造我們,讓我們成為當下的自己。習得文化是一個發展着的過程,文化是環境的一部分。
陳:考察人與環境的關系,生态主義是非常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生态之外,文化是必不可少的因素。為什麼文化的因素在環境美學中如此重要?前面我對環境的定義是環境是人化自然,這個“化”字非常關鍵。“化”體現了人的創造性。動物和植物也會影響環境,但隻是局部地改變,不是創造性地營建。隻有人才會有目的、有意識地創造環境。文是理論,而化是消化、吸收、踐行,文化重在化,文隻有通過化成,才能轉化為文化,文化經過不斷發展、積累和沉澱,最終形成文明。人通過自主意識,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那麼人與自然的關系就不僅僅停留在像其他生物那樣的生态層面的适應性關系。人具備改造自然、創造環境的能力。文明就是人類持續創造文化環境的成果。
伯林特:從美學視角來看,所有經驗不僅與我們擁有的共性的環境有關,而且與各不相同的文化有關,因此考慮文化因素非常重要。環境美學是文化美學,而且毋庸置疑,文化最終會影響我們對環境的感知和理解。沒有完全中性的環境。盡管所有的人類生命都與環境有關,但人們對環境的經驗會随着文化的變化而變化。文化對經驗影響最有力的證實,是西方文化理解經驗的模式顯示出的人類與自然世界的分離感。相比之下,東方文化則體現了對自然與人類和諧統一的理解。
至于文化影響環境的具體方式,這确實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我推測,文化會影響我們環境體驗的敏感性:我們會注意到什麼,我們的感知有多詳細,我們如何理解自己的環境體驗。這些必須通過有針對性的研究來确定,要獲得關于文化影響和意義的知識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這是一個專門的研究門類,需要通過長期研究才能得出結論。環境美學使我們對環境的感知品質敏感,從而對因文化影響而産生的感知差異敏感。人們可能從不同的環境中産生共通的感知,也可能從相同的環境中因為文化的差異而産生不同的感知,這是值得深究的話題。
陳:環境美學可以是跨文化的,我認為人類在對自然美在感知上是能夠共通的。但在不同的文化中,不同的人在欣賞同種類型的自然風景時,其美感活動的内涵是不同的。這些差異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地理環境和社會環境的層面,二是心理—文化結構的層面。造成這種差異的根源是中西文化中哲學觀和自然觀的不同。雖然中西的觀念不同,但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全人類所面臨的根本問題,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是世界各民族共同的最高目标。在這個基礎上,環境美學可以達成跨文化的統一。
伯林特:我讀過你的《中國環境美學》英文版,在環境美學的跨文化統一上,這是值得一提的。我認為你對中國環境思想的起源提供了一份清晰翔實的曆史解讀和文化見解,你把中國傳統觀念對自然以及自然界的人居環境的哲學性和文化性理解的思想精華介紹給了英文讀者,中國古代思想家、詩人和藝術家們在各自領域對“天人合一”這一獨特的思想精華作出了豐富的注解,這與西方當代美學對人與自然統一融合的理解有一緻的方面。中國的環境研究早先受西方影響很深,但你這本書讓我看到了中國環境思想的宏觀視野,以及自然與環境的文化意義,可以幫助并啟發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學者進行合作與協同研究。
鐘:兩位教授談到文化,都提到了文化發展的過程。除了業已消失的文明外,文化确實沒有所謂的完成态,始終處于不斷發展變化和自我更新疊代之中。雖然文化會影響我們對環境的觀念、尺度和感知,但是人們對環境的美的追求是一緻的。環境的文化性是對人性的彰顯,伯林特教授曾明确表示“任何關于環境美學的讨論必然包含我們認為的‘文化美學’”。[4]人對環境的感知勢必受到文化因素的影響,這一點是大家的共識。
但我認為兩位教授對文化如何影響環境的看法也有差異。伯林特先生在闡釋任何與環境相關的因素時,都是緊扣感知的,也緊扣美學作為感性學的思路。所以伯林特先生首要關注的是文化對感知的影響。
陳老師對文化的解析也還是從人本主義立場出發的,指出從文化的維度關照環境,就是從人的維度看待環境。陳老師認為對環境的審美都可以落實到“居”上,但這種審美不是純粹的,就如同沒有純粹自然一樣,這其中一定有文化的因素。任何與環境有關的經驗,都與人的思想、情感、修養,與人所處的社會、時代、地域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所以任何對環境的審美經驗,都蘊含着豐富的文化内涵。
文化性是環境的特殊屬性,也是環境有别于自然的最重要的屬性。兩位先生都認可文化對環境生成的作用和意義以及文化因素對環境審美的影響,環境之美蘊含在人的一切文化活動之中。環境美學的本質是文化美學,這點是毫無疑義的。
生态與環境之辯
伯林特:首先,對生态的認識。我知道這個想法對曾繁仁、程相占教授來說有多重要。我和我的朋友相占就生态的概念有過一些通信,但尚未達成共識。當然,生态學是一個整體概念,因此不受大多數西方環境讨論中固有的二元論的困擾。然而,在我的理解中,生态學保留了其生物學的起源,不能作為一個哲學概念或作為整體情境的同義詞。我認為,程(相占)對生态學的運用保留了其生物學内涵,而作為感性經驗的美學,當它與生态學作為“生态美學”結合起來時,就失去了意義。我更喜歡将讨論集中在“環境”這個詞上,因為這是一個更具普遍性的術語。我知道這是一個核心問題,所以請告訴我,我的解釋是否清晰且足夠完整。
陳:我認為美學不能隻讨論生态。從哲學意義來說,生态隻有真,沒有善,也沒有美。所謂生态的好與不好,是人類的價值判斷,是人依據自身利益得出的結論。對于生态而言,它無所謂好與不好,它對于所有生物都是平等的,所以生态隻有真,沒有善與美。
伯林特:關于中國的一些學者提出的生态美學的研究方向,我始終持有鮮明的态度。我不認為談論生态美學是有意義的,因為這把我們引向了錯誤的方向。我認為生态永遠是環境的,環境永遠是生态的。但是從生态視角談美學是不合适的,因為不能把生态從環境中單獨抽離出來。生态可以是一種認識和考察環境的視角,但是它與感性經驗無關。
陳:在這個問題的看法上,我認同伯林特先生的看法,生态是沒有美學的,生态隻有和文明結合,才具有美學意義。基于這樣思考,我提出了生态文明美學的新研究方向,我的生态文明美學思想可以概括為如下六個核心觀點:
其一,我認為生态文明美學是在環境美學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包含三個主要部分:生活、生産、環境。生态文明美學在生活上的突出特點是樸素。樸素的本質是對資源的節約和對環境的保護,它所展現的美是樸素美,樸素是高品位的審美。生态文明美學在生産上的突出特質是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是清潔生産,是遵循自然規律的。生态文明美學在環境上的突出特質是保護好原生态的自然(荒野),實現高水平生态環境與高水平文明環境的統一。
其二,我前面提到過,我認為生态隻有真,沒有善與美。
其三,美在文明。生态文明美是生态文明時代标志性的美。生态文明的實質是文明與生态的共生。生态文明有兩種形态:較低的層次為由自然主導的生态與文明的共生,如農業文明;較高的層次則是由文明主導的生态與文明的共生,高科技是此種文明的核心。隻有由文明所引導而創造的生态與文明的統一才是真正的生态文明,這種文明所創造的美才是真正的生态文明美。
其四,生态與文明的和諧有四種形态。
“順應和諧”,通常見于生态文明建設的結果,性質為文明對生态的尊重與适應,審美性質為優美。
“逆應和諧”,通常見于生态文明建設的過程,性質為文明與生态的嚴重沖突,沖突中既見出生态的偉大,又見出文明的偉大,其審美性質為崇高。
“共生和諧”,文明與生态的關系表現為互利、共生。在中國古代稱為“交感和諧”。共生和諧是生态和諧的理想形态,在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但在現實中它的實現是有限的。
“劃界和諧”,文明與生态劃界,互不幹預。目前世界上“生态保護區”“國家公園”的做法均屬于此種和諧。這種和諧也可以通過立法來保障,因此也可以稱之為“契約和諧”。
其五,結合上述四種形态,生态文明美學包含四個範疇。
生态優美:表現為文明與生态的“順應和諧”;
生态崇高:表現為文明與生态的“逆應和諧”;
生态悲劇:表現為文明與生态的沖突,沖突的結果是文明為生态所重創(擊倒)。
生态正劇:表現為文明與生态經由沖突發展到和諧,是生态與文明的雙赢。生态正劇所實現的和諧為“太和”。“太和”是中國古代的概念,意為大和,是和諧的最高境界。
其六,生态文明美學重視生态的神性地位。這種神性不是神靈性,而是神聖性、絕對性。地球上的荒野是地球的生态之根,保護荒野、科學地控制文明的發展是全人類共同的使命。
伯林特:美學包含生态與文明的因素,這個觀點我是認同的,但是我堅持認為環境是不可分割的概念,正如前面我們讨論過的水一樣,環境中的任何一種要素都不能抽離,它就是我們生活其間的世界。
鐘:對生态性的探讨,讓我對兩位教授的環境觀有了更深的理解。毫無疑問,伯林特教授始終認為環境是将人囊括其中的整體,生态隻是我們看待環境的一種科學視角,或者說是環境的一種屬性。伯林特教授強調人在環境中不是觀者,而是積極的參與者和行動者。環境并非外在的與人分離的場所,而是與身體、與我們自身相連續的有機體。伯林特教授說生态永遠是環境的,環境永遠是生态的,也就是您認可環境的生态性,但是不同意脫離環境談生态。
相應的,陳教授在環境美學的基礎上提出生态文明美學的研究路徑。結合陳教授之前對環境和參與的闡釋來理解,也是一種必然。您也認同環境的整體性,但您同樣堅持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這就是為什麼在談環境的同時要強調環境的文化性,因為文化性才是環境有别于自然的根本。陳教授認為生态代表環境之真,但生态隻有和文明相結合才能體現環境的美學價值,因為文明就是人類美的創造。我記得您在一篇闡釋生态文明美學的文章中提到過“同主體”的概念,将生态和文明并置,從句法上看,是對環境構成要素的解析。但是從根本上來說,是對人的創造性的強調。陳教授的新著《生态文明美學》(廣東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其中有對生态文明美學思想的詳細介紹。
美學與共同體
伯林特:我認為美學共同體是一種新的社會秩序,相較于政治秩序,它建立在人類關系最本質的特征和特性上,建立在社會經驗的本質上。社會經驗是複雜和不可度量的,但是它能夠被這個社會中的參與者所直接掌握,從而變為個人的經驗。
人類基于這個最根本的聯系,不再視環境為與我們相分離,而是視作與我們密切聯系并包含我們在内的母體,一個所有構成要素的互惠聯系的過程。這種相互聯系超越了國家的尺度,例如我們認識到污染不具有國家界限,許多自然資源也是如此,工業實踐、商業政策和産品通常都具有全球性的後果。
美學共同體與其他類型的共同體——理性的、道德的、有機的,既有相似之處,也有根本上的差異。它的基本特征是獨特性,在理性意義與道德意義上都不是一種個人秩序,也不是一個參與者放棄自己的個性并讓自己為領導者所控制或被淹沒在一種同一性中的共同體,我們可以借用人類關系和社會群體的傳統範疇來理解美學共同體,每種共同體都顯示出某種統一性,而美學的統一性與其他共同體有所不同,不僅每個組成部分都相互聯系并包含在一個整體之中,而且不會失去它們作為個體的獨特性。我用“連續性”來對這種統一性做一個更好的注解,連續性是一種内在的、情境本身所具有的關系。美學共同體中參與者之間的相互聯系和互惠代替了标志着其他社會模式的界限和分離。
連續性意味着事物更為基礎的内在聯系,而不是不同的、分離的要素的組合。連續性允許個體差異的存在,也體現了跨越差異的和諧。正是這樣的連續性使人類和環境合為一體形成共同體,它們是環境、人類團體、語言的聯系,也是個人經驗、傳統和曆史之間的時間聯系。
美學共同體不僅是基于人類最本質共性的共同體,還将科學對自然世界、人類世界和虛構世界的劃分,哲學對形而上學、倫理學和藝術哲學的劃分,在審美經驗中恢複了它們最初的統一性,将人類和環境納入一個多維互惠的關系中。它是某種類型的理想模式,但并非無法企及的“理想”。對共同體的研究是重要的應用美學研究,也是對人類社會走向的美學視角的理解和思考。
陳:我認為美學共同體的基礎,基于環境是人類的家園。環境作為人類共同的生存基礎,不僅是哪個人、哪一國人的家園,而是全人類共有的家園。整個地球不僅是人類的家園,還是所有生物共有的家園。
從這個視角來看,地球上的生物、礦産和所有的自然資源,都不屬于某個人或者某個國家,而是屬于全人類共有的财富,個人或者國家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好一切生物,善用這些自然資源,而不能出于自己的利益去破壞環境或者過度消耗資源。環境的審美本質是家園感,美學共同體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礎,因為環境歸根結底是人類共有的家園。
鐘:伯林特教授和陳教授都從美學視角對共同體進行了闡釋,也貫徹了兩位先生始終如一的環境觀。伯林特教授認為美學共同體建立在人類關系最本質内在的聯系之上,這種聯系是一種多維的連續性,讓個體在保留各自獨立性的同時,被和諧、有機地融合在整體情境之中,而這無數的情境,就是作為世界語境的環境的具體顯現。雖然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種美學共同體還是一種理想的模式,但卻是一種對人類命運趨美趨善的思考。陳望衡教授“家園感”的提法,也延續了陳教授的思考路徑,無論何種類型的人類實踐,最終都是為了營造自己的家園。因此,陳先生的中國美學強調“家國情懷”,環境美學研究強調“家園感”,具有明顯的内在一緻性。但環境的家園感是跨文化的,是人類最容易達成共識的普遍認同,這意味着環境美學的研究具有更大的跨文化視野。近年,陳先生結合中國的生态文明發展路徑,開拓生态文明美學的研究,更是建構中國美學研究理論體系的新嘗試。
無論是基于美學的共同體,還是基于生态文明的共同體,都是為了讓人類跨越障礙、抛棄分歧、彌合割裂,達成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識。
結 語
環境作為人類生活世界的語境,記錄了人類的所有文化活動、生态意識,囊括了人類不同維度的參與。環境涵容了一邊消逝一邊沉澱的人類經驗,它包羅萬象,廣大而精微,很難用語言全部定義。中西環境美學對話,既是對觀念的辨析,也是誤讀的澄清;既是對這個年輕學科過往思想的梳理和互鑒,也是對未來研究方向的探索和啟迪。
人與環境的關系,是人類自文明萌芽之始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伯林特教授指出,環境的觀念根植于人們對所處世界、經驗和自身本質的哲學性思考。人類被包孕在環境這個大的母體中,與其他相互作用的部分構成複雜而多維的有機統一體。作為生存世界的語境,環境始終是變動不居的,也是不可分離的,作為環境一部分的人類和貫穿每個個體的環境,形成人類紀的自然發展過程從而被記錄下來。陳望衡教授也肯定了環境的生成離不開人的因素,因為環境是有别于原生态自然的人化自然。“化”表現一切人類活動,包含理論和實踐活動,突出地體現了人的創造性。人類文明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不斷生成新的環境,人與環境的關系也一直在變化中。雖然伯林特教授的環境觀是一元的,陳望衡教授從實踐論視角還是将環境視作對象,但他們在人類參與了環境生成并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這一點上是一緻的。
辨明了人與環境的關系,環境美學與傳統美學的差異就不言自明了。無論是作為人化自然的環境,還是将人納入其中的環境,保持距離的靜觀都不再可能,對環境的審美發生在一切人類活動之中。伯林特認為無論從哪個維度思考環境,審美的發生總是與感知相關,雖然人的感知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但是感性經驗始終處在審美的中心。本質為感性學的環境美學,是與生态視角的環境科學相區别的學科。陳望衡教授則認為,雖然環境美學中的文化因素非常重要,但也不能完全脫離生态視角,環境是生态和文明相結合的産物。在肯定文明的審美價值的同時,文明與生态的關系也值得人們深思,所以陳先生在環境美學的研究基礎上,結合中國現階段的發展觀提出了生态文明美學。在生态文明時代,對環境的闡釋也相應地更新疊代,既然文明是生态的文明,那麼生态也是文明的生态,這之中還是離不開人的參與,但人的參與方式會更好地融入生态的進程,随着文明曆程與生态進程的進一步融合,文明也将向更高階的形态演化。
中西環境美學對談,有共識,有辯論,有去僞存真,有求同存異。在觀念的碰撞中,美學拓展了原有的疆域,開啟了更為廣闊的研究視域。兩位教授的對話,是中西環境美學的高峰碰撞,明晰了環境美學的基本問題,推動了環境美學的思想躍遷,開啟了環境美學研究的新階段。“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作為與環境相互依存的人類,對環境的認識和與環境的關系還将不斷變化,但通過對環境之美的共同感知和追求,最終達成對人類命運和美學共同體構想上的共識,顯得彌足珍貴。
【注 釋】
[1]“Engagement”有四種中文譯法:參與、介入、結合和融合。其中“參與”是目前被使用最多的譯法,參見[美]阿諾德·伯林特:《生活在景觀中——走向一種環境美學》,陳盼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版;[美]阿諾德·伯林特:《美學再思考——激進的美學與藝術學論文》,肖雙榮譯,BEAT365唯一官网出版社2010年版;[加]艾倫·卡爾松:《自然與景觀》,陳李波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版;[美]史蒂文·布拉薩:《景觀美學》,彭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介入”參見[美]阿諾德·伯林特主編:《環境與藝術:環境美學的多維視角》,劉悅笛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結合”參見[美]阿諾德·伯林特:《環境美學》,張敏、周雨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版。“融合”參見程相占、[美]阿諾德·伯林特:《從環境美學到城市美學》,《學術研究》2009年第5期。
[2]中文譯本譯作《藝術與介入》,參見[美]阿諾德·貝林特:《藝術與介入》,李媛媛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3]“群臣連與成朋”,參見班固:《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755頁。
[4]Arnold Berleant,The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