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萍:《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思想史論題——讀保爾·澤瑞姆卡《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4-06-05
【摘 要】當今《資本論》辯證法研究所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實現《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去黑格爾化,還原馬克思辯證法的本真思想,發掘《資本論》辯證法的時代内容。保爾·澤瑞姆卡新近出版的《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一書為我們實現這一任務提供了方法論啟示。在這部著作中,澤瑞姆卡以《資本論》MEGA2版本的考據為依據,曆史地考察由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探究馬克思在修訂《資本論》第一卷的過程中發生的思想變化,揭示馬克思的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内在聯系,提出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思想史原則,并用這個原則來考察馬克思創作和修改《資本論》第一卷的思想過程,證明《資本論》辯證法是随着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問題的變化而不斷發展的,在思維結構上,既有研究純粹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資本運動的邏輯的辯證思維方式,也有研究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并存條件下的資本運動的曆史的辯證思維方式。進而,他詳盡地考察了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将《資本論》辯證法的闡釋黑格爾化的思想背景和版本根據,發現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走出純邏輯的思維框架,并建構曆史辯證法的思維框架的路徑。
【關鍵詞】馬克思;黑格爾;《資本論》;辯證法;《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
作者簡介:何萍,哲學博士,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BEAT365唯一官网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所長、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湖北省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
文章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4年第1期
自20世紀初以來,《資本論》辯證法的研究主要是在純邏輯的思維框架中展開的。在這一思維框架中,《資本論》辯證法的研究被黑格爾化了,變得越來越抽象空洞。于是,如何實現《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去黑格爾化,還原馬克思辯證法的本真思想,發掘《資本論》辯證法的時代内容,就成為今天《資本論》辯證法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2021年,美國紐約大學布法羅分校的政治經濟學教授、《資本論》研究專家保爾·澤瑞姆卡出版了自己的新著《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在這部著作中,澤瑞姆卡以《資本論》MEGA2版本的考據為依據,曆史地考察由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探究馬克思在修訂《資本論》第一卷過程中發生的思想變化,反思俄國辯證唯物主義學說的創造與《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之間的關系,揭示《資本論》辯證法研究黑格爾化的理論根源,提出《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新方案。他的這一研究成果,對于我們走出《資本論》辯證法研究黑格爾化的困境,開展《資本論》辯證法的思想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鑒于此,本文拟通過評析該書的主要觀點,提取《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思想史論題,建構一個融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哲學批判為一體的曆史辯證法的思想框架,豐富《資本論》辯證法的研究。
一、 考據馬克思修訂《資本論》 第一卷各版本的思想史原則
在《資本論》辯證法的研究中,始終存在着一個理論難題,這就是,如何看待馬克思的哲學與其政治經濟學之間的關系。這個理論難題隐藏在關于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讨論之中。關于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之間的關系,人們既可以作靜态的分析,也可以作動态的分析。所謂靜态的分析,就是在哲學的理論框架中進行邏輯的分析,說明馬克思的哲學傳統及其理性構成;所謂動态的分析,就是把馬克思的哲學思想置于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相互作用的過程中進行曆史的考察,闡發馬克思哲學思想形成的路徑及其變革過程,揭示馬克思實踐哲學的現實基礎及其不同于他同時代哲學家的特點。長期以來,國内外研究者在研究《資本論》辯證法時,都是采用靜态的分析模式,把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研究懸置于政治經濟學理論之上,導緻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研究抽象化了。澤瑞姆卡在《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一書中質疑了這種研究方式,主張從動态的分析模式來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為此,他以關于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讨論為問題域,考察了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的過程,闡發了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思想史原則。
澤瑞姆卡在《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一書的開篇指出:“沒有人會質疑黑格爾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的影響,但是,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卻相信,黑格爾在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當然,流行的做法是用一種簡單漫畫式的方式來表達黑格爾的辯證法,比如他的正—反—合的公式,并且認定馬克思的辯證法也是如此,然後用歪曲的模仿來攻擊馬克思。同時,人們也經常提出這樣的問題: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是否持續存在?随着馬克思的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他是否依然對黑格爾哲學對于其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必要性進行過辯護?”[1]在這段話中,澤瑞姆卡把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作為考察馬克思哲學思想變革的尺度。在他看來,馬克思從研究政治經濟學開始,就逐步遠離黑格爾哲學,而趨近自己的哲學創建。他之所以說“沒有人會質疑黑格爾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的影響”,是因為馬克思早年的哲學研究是圍繞着批判黑格爾的法哲學展開的,這就決定了黑格爾哲學必然在馬克思的哲學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這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之前的狀況,人們對此當然不會提出質疑。他用“但是”一詞引出“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卻相信黑格爾在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這段話,實際上是對這些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持否定态度。他認為,這些學者之所以相信黑格爾在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中依然占有重要地位,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政治經濟學研究對于馬克思哲學批判轉向的決定性意義,當然也就沒有聯系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來考察馬克思成熟時期的哲學思想,這樣一來,他們就人為地割裂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與哲學研究的關系,隻是按照研究馬克思早期哲學思想的範式來研究馬克思成熟時期的思想,而當他們在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中找不到黑格爾辯證法的因素時,就不得不憑借想象,漫畫式地描述黑格爾的辯證法在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中的地位,這就導緻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黑格爾化。澤瑞姆卡之所以談到人們經常提出的那些問題,目的是闡明研究馬克思成熟思想的标準。這個标準就是馬克思本人對待政治經濟學的态度以及由此引起的哲學思想的變化過程。根據這個标準,他考察了馬克思自開展政治經濟學研究以來對黑格爾哲學進行的一系列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第一部著作,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批判地分析了資本主義的現實,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并在此基礎上對黑格爾的現象學進行了總體批判;《哲學的貧困》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第二部著作,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批判了蒲魯東的形而上學方法,提出了他的曆史主義的辯證方法;自1857—1858年寫作《政治經濟學批判》手稿開始,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走向成熟,他陸續寫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序言〉》《〈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跋〉》等,系統地論述了他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方法,明确地指出他的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有着本質的區别。這一過程表明,馬克思越是深入地研究政治經濟學,他的哲學研究就越是遠離黑格爾的辯證法,而當《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出版時,人們已經很難在其中看到黑格爾辯證法的因素了。通過這種曆史的考證,澤瑞姆卡得出的結論是,政治經濟學研究是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斷裂點,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是在不斷地批判黑格爾辯證法的過程中為《資本論》辯證法的創造開辟道路,因此,自《資本論》開始,馬克思不再采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的方式抽象地談論自己的哲學思想,而是把自己哲學的每一個論題、每一種方法都融入政治經濟學的論題和範疇之中。澤瑞姆卡由此指出,人們要走向《資本論》辯證法,就必須聯系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論題和範疇來考據他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這就構成了澤瑞姆卡考據馬克思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的思想史原則。根據這一原則,澤瑞姆卡曆史地考察了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及其關系。
首先,澤瑞姆卡對現有的研究成果提出了質疑。現有的大部分研究把《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文本僅限于馬克思為《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寫的《序言》和為《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寫的《跋》,直到近年來,研究者們才注意到《資本論》第一卷的法文版。這就意味着,在大多數研究者眼裡,經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隻有德文第一版、德文第二版和法文版,至于其他的版本,要麼被簡單地歸于是恩格斯修訂的,比如德文第三版和英文版;要麼被當作一些機械性的翻譯版本,比如俄文版、意大利文版等。澤瑞姆卡認為,這種認知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在版本的考據上是不全面的。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在研究《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時,研究者們隻談由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而不談馬克思修訂的德文第三版,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因為根據馬克思的書信和MEGA2的研究成果,《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除了由恩格斯整理修訂的版本,還有一個由馬克思親自修訂的版本,這個版本雖然沒有發表出來,卻凝結了馬克思晚年對修改《資本論》第一卷的構想,是我們今天研究《資本論》辯證法不可繞過的文本。也就是說,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版不是兩個版本,而是三個版本,并且第三個版本是與《資本論》第一卷的法文版和《資本論》第二卷的問題相銜接的。第二,除德文第一版、德文第二版、法文版和德文第三版外,馬克思還對英文版和俄文第二版的翻譯提出過建議。這些建議都是圍繞《資本論》第一卷的結構和問題展開的,其中納入了他研究俄國農民村社等前資本主義國家和非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主義化過程的思想成果,在文本上,強調了法文版的結構和内容。這些都體現了馬克思在修訂《資本論》第一卷時研究思路的變化,理應納入對《資本論》第一卷的版本考據中。這樣一來,在考據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時依據的文本,就不應該是當下的研究者們通常所認定的三個版本,而是六個版本。二是由于已有研究把《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歸于恩格斯整理的,因而沒能對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版進行深入的研究,更沒能通過對比馬克思親自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版與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版之間的差别,來闡發馬克思在修訂《資本論》第一卷過程中的思想變化及其特點。正是這一點構成了《資本論》第一卷及其辯證法思想研究中的一個巨大的缺失。
其次,澤瑞姆卡對《資本論》第一卷的上述六個版本的關系進行了考據。他認為,《資本論》第一卷在内容上固然是一個整體,但是經馬克思不斷修改,呈現出了研究論題的變化。在《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中,馬克思研究的重心在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上,與之相應,在辯證思維上主要以邏輯思維形式為主,這一研究思路主要體現在馬克思為《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寫的《序言》和為德文第二版寫的《跋》中。從《資本論》法文版開始,馬克思的研究重心逐漸轉移到以資本原始積累為主題,與之相應,在辯證思維上主要以曆史思維形式為主,這一研究思路主要體現在馬克思給英譯本和俄譯本譯者、他的女兒、恩格斯等人的書信中。在這些書信中,馬克思反複提到《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強調法文版有着獨特的價值。由于上述變化,《資本論》辯證法的發展大緻呈現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探讨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問題的研究方式與叙述方式;第二個階段是提出和思考資本原始積累問題。與之相應,在思維形式上形成了從邏輯的辯證法向曆史的辯證法的轉向。
不僅如此,澤瑞姆卡還深入地分析了馬克思在修訂《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中所經曆的思想變化,考察了經馬克思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形成産生的實際影響,指出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和進一步研究的方向。這些研究構成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兩個思想史論題:一是緊密結合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問題的變化,研究馬克思本人的辯證法思想的發展;二是研究《資本論》第一卷的各版本對後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并以此為根據,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形成史。這兩個思想史論題并不是澤瑞姆卡明确提出來的,但他在考據《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的思想關聯時已經論及這兩個論題,它們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和思考。
二、 《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 與德文版的區别:馬克思 辯證法的構成
羅莎·盧森堡在《資本積累論》中提出了兩種不同的資本積累圖式:一種是純粹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資本積累圖式;一種是資本主義環境與非資本主義環境并存條件下的資本積累圖式。在她看來,馬克思的資本積累圖式屬于前者,而她的資本積累圖式屬于後者。作為盧森堡思想研究的專家,澤瑞姆卡谙熟她的這一思想,但他并不完全認同盧森堡的觀點。他認為,馬克思的确建構了一個純粹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資本積累圖式,但這一研究僅限于《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法文版中,馬克思已經突破了純粹資本主義生産體系,開始将非資本主義因素納入資本主義生産體系來研究資本積累的問題。這一事實表明,在馬克思那裡,資本積累圖式不是一種,而是兩種,即揭示純粹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運動的積累圖式和探究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并存條件下資本運動的積累圖式。與之相應,也存在着兩種方法論:一種是以抽象力的形式表達的線性的辯證法;一種是以曆史研究的形式表達的複雜多元的非線性的辯證法。從這一觀點出發,澤瑞姆卡對比研究了《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德文第二版和法文版的結構與研究方法。
在研究《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時,澤瑞姆卡主要解讀了馬克思為《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寫的《序言》和為德文第二版寫的《跋》。他認為,馬克思在德文第一版的《序言》中論述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時,主要是圍繞着解決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的難題展開的。馬克思寫道,“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隻能用“抽象力來代替”。[2 ]很明顯,馬克思在這裡所講的抽象力,是研究價值形式的辯證方法。但是,當時的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們并不理解馬克思的價值理論,當然也不理解馬克思所講的抽象力。在他們看來,馬克思的價值理論不過是古典經濟學的實證方法的運用,而馬克思講的抽象力就是黑格爾的三段論。有的資産階級經濟學家甚至認為,馬克思的價值理論是按照黑格爾的三段論構造出來的。為了回擊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們的這些論點,馬克思在德文第二版的《跋》中專門論述了《資本論》的辯證方法,闡明了他的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本質區别。于是,德文第二版的《跋》就成為人們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最重要的文本根據。然而,由于受到概念論的影響,人們在讀第二版的《跋》時,隻讀馬克思論述辯證方法的部分,而不讀其中論述德文第二版修改與重寫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部分的内容。正是這樣一種解讀方式,割斷了馬克思的辯證法與他的政治經濟學的關系,從而把《資本論》辯證法懸置于《資本論》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之上,使其變成了幾條抽象的、可以用于說明馬克思的任何政治經濟學原理的方法。與這種解讀方式不同,澤瑞姆卡把德文第二版的《跋》看作一個整體,根據馬克思在該文第一個部分論述的有關第二版的修改說明來闡發馬克思在後一個部分專門論述的有關《資本論》辯證法的思想。在澤瑞姆卡看來,馬克思在這篇《跋》中對德文第二版的修改作出說明時強調了兩點:其一,第二版的修改,尤其是對價值形式部分的改寫,是接受了他的朋友路·庫格曼醫生的建議,他使馬克思相信,“大多數讀者需要有一個關于價值形式的更帶講義性的補充說明”[3];其二,馬克思談到,他在校訂法譯本時“發現德文原本的某些部分有的地方需要更徹底地修改,有的地方需要更好地修辭或更仔細地消除一些偶然的疏忽”[4]。我們從這兩點可以得出兩個結論:第一,馬克思在這裡作出的第二版修改說明,實質上是接着第一版《序言》中有關抽象力的方法論講的,兩者讨論的是同一個問題,即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的研究方法與叙述方法;第二,馬克思在第一版的《序言》中關于抽象力的形式的論述,随着第二版對價值形式部分的重寫和相關内容的增加,變得越來越弱,這不是抛棄了辯證法,而是凸顯了辯證法與政治經濟學原理之間的内在關系,進一步豐富了《資本論》的辯證法。這兩個結論表明,馬克思對第二版的修改說明同樣講的是辯證法的問題,不過,它不是以純理論的形式,而是以讨論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的叙述方式的形式表述出來。如果我們把馬克思的這一論述與他在後面論述的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辯證關系結合起來讀,就會發現,馬克思在後面對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辯證關系的系統論述,既是對資産階級經濟學家歪曲他的辯證法的理論回應,也是對他在第一版《序言》中論述的抽象力的補充說明。總之,馬克思在第一版《序言》和第二版《跋》中講的抽象力、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辯證關系等,是馬克思用以研究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的思維方式,因而有着非常具體的、獨特的内容。
在馬克思那裡,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是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細胞,因此,他所說的研究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的方法也是研究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方法。但是,這一方法僅适用于研究純粹資本主義商品經濟條件下的資本運動,一旦超出這個範圍,進入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并存條件下的資本運動,這個方法就不夠用了。馬克思在研究俄國農民村社以及其他非資本主義國家和地區的資本主義化過程時,就遇到了這一方法論的難題。基于對這一難題的思考,馬克思在校訂《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時,将《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第七篇《資本的積累過程》中的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分離出來單獨成篇,設為第八篇,将其定名為《原始積累》。這就構成了法文版的獨特價值。然而,直到20世紀80年代馬克思晚年的人類學筆記公開出版和《資本論》MEGA2第一卷法文版整理出版,這一獨特價值才被當代的研究者們認識到。負責編輯《資本論》MEGA2第一卷法文版的專家凱文·安德森教授在完成法文版的編校工作後,發表了《馬克思和盧森堡論非西方和前資本主義社會》一文。在這篇文章中,安德森比較了盧森堡和馬克思在研究非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問題上的相同點和差别,證明馬克思在研究資本原始積累問題時,采用的是複雜多元的非線性方法。[5]與安德森一樣,澤瑞姆卡也從這一角度來評價《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的獨特價值。他指出,馬克思将《原始積累》這一部分分離出來單獨成篇,不是随意的,而是與馬克思研究資本原始積累問題的思維轉向有關。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中,馬克思把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内容列為第七篇《資本的積累過程》中的一章,是基于他對西歐資本主義發展的考察,在這裡,資本原始積累是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環節;而在法文版中,馬克思把這一部分内容從德文第二版的《資本的積累過程》一篇中分離出來,将其變成第八篇,是基于他對全球資本主義發展的考察,其中已經包含了他考察俄國農民村社的思想成果。在法文版中,“資本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社會固有的特性。這就意味着,在馬克思的資本積累圖式中,除了純粹的商品交換活動,還有使用暴力和殖民統治等手段來維持與擴大資本主義生産的活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澤瑞姆卡把《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看作馬克思從研究邏輯的東西走向研究曆史的東西的一個重要節點。
進而,澤瑞姆卡考察了馬克思從校訂《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到修訂《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和整理《資本論》第二卷的思想曆程。他認為,修訂《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和整理《資本論》第二卷是馬克思生前未完成的工作,但他在這一工作中所提出的理論難題則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研究《資本論》辯證法打開了一扇大門。澤瑞姆卡列舉了馬克思1877—1882年間分别寫給弗裡德裡希·阿道夫·左爾格、尼·弗·丹尼爾遜、他的女兒燕妮和愛琳娜以及恩格斯的信,以及恩格斯于1882年寫給伯恩施坦的信,以此說明修訂《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和整理《資本論》第二卷是馬克思在生命最後幾年進行的最重要的工作。在這一工作中,馬克思反複提到法文版,建議英文版和俄文版的翻譯需要參照法文版的篇章結構和内容。1877年9月27日,馬克思在給左爾格的信中寫道,英譯本譯者杜埃“在翻譯時除了德文第二版以外還必須參照法文版”,因為他“在法文版中增加了一些新東西,而且有許多問題的闡述要好得多”。[6] 馬克思所說的“一些新東西”,主要是他對資本積累問題的新思考,包括對資本主義危機問題的預言等。[7]正是這些“新東西”構成了馬克思修訂《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和整理《資本論》第二卷的内容。馬克思在1881年12月7日寫給大女兒燕妮的信中、1883年1月9日寫給小女兒愛琳娜的信中、1883年1月10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表達了同樣的思想。通過考察這一連串的信件,澤瑞姆卡認證了三個事實:第一,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法文版和德文第三版中,馬克思研究資本運動的重心發生了變化,從最初以研究商品價值和價值形式為重心轉移到以研究資本積累,尤其是資本原始積累為重心;第二,自法文版開始,馬克思對資本積累的研究超出了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框架,逐漸納入他研究東方前資本主義社會或非資本主義國家的思想成果,形成了全球資本主義的研究框架;第三,馬克思修訂的《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與整理《資本論》第二卷手稿的工作是交叉展開的,不過,這兩項工作在馬克思生前都沒有完成,正因如此,它所遺留的問題也成為後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聯系資本主義的新變化來思考和發展《資本論》辯證法的極其重要的理論起點。
從澤瑞姆卡認證的三個事實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資本論》辯證法既是具體的,又是開放的。說它是具體的,是因為它與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問題相聯系,有着十分确定的内容;說它是開放的,是因為它随着政治經濟學問題的變換而發展。這種發展不僅體現在馬克思創作《資本論》的過程中,也體現在馬克思之後的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論》辯證法的闡釋中。如此一來,研究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論》辯證法的闡釋就成為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第二個思想史論題。
三、 《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 與德文第一版的區别: 俄國辯證唯物主義的形成
在《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一書中,澤瑞姆卡對比研究了俄國馬克思主義者闡釋的唯物辯證法與盧森堡闡釋的曆史辯證法。在這兩種辯證法中,澤瑞姆卡更欣賞盧森堡以全球資本主義為研究對象而闡釋的非線性的辯證思維方式,但是,他也絕不輕視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為解決俄國無産階級革命問題而闡釋的線性的辯證思維方式。在他看來,俄國馬克思主義者闡釋的線性的辯證思維方式曾經在相當長的時間内主導了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論》辯證法的解讀,因此,我們要實現《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去黑格爾化,就需要研究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如何解讀《資本論》辯證法的,又是如何闡釋線性的辯證思維方式的,還要研究這種思維方式的形成與閱讀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版和俄文版的關系。從這一觀點出發,澤瑞姆卡把俄國馬克思主義者闡釋的唯物辯證法與盧森堡闡釋的曆史辯證法之間的關系,由同時性轉化為曆時性,力圖從俄國的辯證唯物主義的缺點中發現盧森堡闡釋的曆史辯證法的當下合理性,論證《資本論》辯證法的研究隻有植根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才能真正走進馬克思的曆史辯證法。
澤瑞姆卡認為,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論》辯證法所作闡釋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不斷地強化黑格爾辯證法在《資本論》中的重要性。這一特點固然與俄國馬克思主義者需要解決本國無産階級革命的問題相關,但也與《資本論》第一卷各版本在俄國的傳播有關。為此,澤瑞姆卡将俄國辯證唯物主義的形成史與《資本論》第一卷在俄國的傳播史結合起來,考察俄國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起源。
在俄國,《資本論》第一卷的傳播有多個版本,有《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也有《資本論》第一卷的俄文版,不僅如此,俄文版還有第一版和第二版。其中,俄文第二版的譯者接受了馬克思的建議,在翻譯時,采用了法文版的篇章結構,這又使俄文第二版與第一版在結構和内容上有了很大的差别。澤瑞姆卡在考察《資本論》第一卷的不同版本對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時,專門考察了《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的來龍去脈。他指出,《資本論》第一卷的俄文版并不是馬克思親自校訂的,但卻是馬克思最關心的版本。其最初原因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出版後讀到了俄國的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尼·季别爾對《資本論》第一卷的評論。季别爾是第一個向俄國人介紹《資本論》的人。1871年,他在自己的重要經濟學著作《李嘉圖的價值和資本的理論》中,指責《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是在用黑格爾的語言講述商品。為了回應季别爾的指責,馬克思在1872年撰寫的《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跋》中專門論述了他的辯證方法,聲明他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對立的。與此同時,馬克思也看到了《資本論》第一卷在俄國思想界的影響,開始關注《資本論》俄文版的翻譯以及俄國農民村社的前景與社會主義的關系問題。1878年11月15日,馬克思寫信給《資本論》俄譯本的譯者尼古拉·弗蘭策維奇·丹尼爾遜,建議《資本論》俄文第二版的翻譯在分章分節上“按法文版處理”。他還指出,“譯者應始終細心地把德文第二版同法文版對照,因為後一種版本中有許多重要的修改和補充”[8]。丹尼爾遜接受了馬克思的這一建議,這就使得《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第二版帶有法文版的特點,而不同于俄文第一版。由此可見,馬克思雖然沒有親自校訂《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但他的觀點卻被吸納到《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的翻譯中,從而對《資本論》在俄國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這個角度看,《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應該成為人們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版本。
其實,關于馬克思與《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的關系,梅林在他的《馬克思傳》中作過詳細的描述。他在論述《資本論》第一卷出版後的遭際時寫道:“第1卷的譯本首先出版于俄羅斯。1868年10月12日馬克思寫信給庫格曼說:聖彼得堡的一個出版家使他吃了一驚,通知他說譯本已經在印刷中,要求他寄一張像片去印在前頁上。他不能不把這一點小惠給予他的俄國‘好朋友’,而且覺得這真是命運的嘲弄:二十五年來他在德國、法國和英國所攻擊的俄國的人民卻始終是他的‘愛護者’。他為回答蒲魯東而作的‘哲學的貧困’和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沒有什麼地方像在俄國那樣流行的。”[9] 這段描述已經充分地論述了馬克思與《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的關系。澤瑞姆卡的貢獻就在于推進了這一研究。他不僅考察馬克思與《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的關系,把它作為研究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所需的一個重要版本,而且把它作為研究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形成所需的一個重要版本。
澤瑞姆卡認為,在俄國,無論是資産階級經濟學家,還是馬克思主義者,都強調黑格爾的辯證法在《資本論》中占有重要地位,這就使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成為俄國人研究《資本論》辯證法的核心論題。但是,這個論題是他們從讀《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版而不是《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中得出的。不過,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和俄國資産階級經濟學家接受《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版的路徑是不同的,其表現出來的态度也截然相反。俄國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季别爾讀的是《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但他不是一個黑格爾主義者,所以他反對黑格爾的辯證法,也因此指責《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使用的是黑格爾的語言。與季别爾接受《資本論》第一卷的路徑不同,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普列漢諾夫最早讀到的是參照法文版翻譯的《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第二版,所以他在最初讀《資本論》第一卷時,根本沒有意識到《資本論》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有關,隻是後來在流亡瑞士期間讀到了《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才知道了《資本論》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有關。當時,他感到,黑格爾的運動觀念能夠有力地論證推翻資本主義極不發達條件下的俄國政權的合法性,于是,他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持贊成态度,并力圖論證黑格爾的辯證法在《資本論》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也按照這一思路來闡釋馬克思主義學說,将其定義為“辯證唯物主義”。1891年,他在《新時代》上發表了一篇論文,第一次使用了“辯證唯物主義”這個詞,試圖使馬克思更加黑格爾化,他的這一做法甚至超過了馬克思本人;1896年,他在一篇評論中稱,馬克思是“當代的辯證唯物主義之父”;1908年,他出版了題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問題》的小冊子,在該書中,他以馬克思為《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寫的《跋》為根據,概述了黑格爾對于馬克思主義學說的重要性。普列漢諾夫的這一思想對列甯的辯證唯物主義研究産生了很大的影響。當然,列甯閱讀《資本論》第一卷的途徑與普列漢諾夫有很大不同。根據克魯普斯卡亞的回憶,列甯是在1893年開始知道馬克思的,由于學習了德語、法語和英語,所以列甯讀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許多德文版、法文版和英文版著作;到1899年,列甯除了讀過《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還讀了《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版、法文版和英文版。在閱讀這些版本時,列甯對《資本論》第一卷中有關資本積累的論述不感興趣,而對德文第一版第一章中用黑格爾語言來論述商品這一節特别感興趣(當然,這主要是受到了普列漢諾夫的影響)。列甯把這種興趣一直保持到1914年。這一年,列甯鑽研了黑格爾的著作,尤其是他的邏輯學,指出如果不讀懂黑格爾的邏輯學,是不可能讀懂《資本論》的,尤其是不可能讀懂《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列甯對《資本論》的這一理解看似與季别爾對《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的理解是一緻的,但實際上,他們的觀點完全相反:季别爾對《資本論》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持否定态度,而列甯則對《資本論》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持肯定态度,所以寫了《辯證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和《哲學筆記》,發展了普列漢諾夫開創的俄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傳統。由于《辯證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和《哲學筆記》在列甯的思想發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在20世紀上半葉成為各國馬克思主義者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時依據的經典著作,所以人們也按照這兩部著作的思想來闡釋《資本論》辯證法,從而形成了對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讨論,進而出現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黑格爾化。
自20世紀70—80年代始,随着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衰落,人們對《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黑格爾化提出了質疑。1996年,詹姆士·懷特在其著作《卡爾·馬克思與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起源》中提出,19世紀末以來馬克思主義思想界圍繞《資本論》辯證法中是否存在黑格爾辯證法的因素展開的争論,是由于《資本論》第一卷存在着多個版本造成的,這些不同的版本為研究者提供的思想資源是不同的,因而勢必會影響到研究者對《資本論》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關系的判斷。懷特的這一思想為人們探究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黑格爾化的做法,分析盧森堡反對将《資本論》辯證法研究黑格爾化的原因,都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澤瑞姆卡充分地吸取了懷特的這一思想,并運用這一思想對比研究了《資本論》第一卷的不同版本對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和盧森堡産生的不同影響。他指出,盧森堡之所以否認黑格爾辯證法在《資本論》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因為她讀到的是《資本論》第一卷的德文第二版,同時,她還讀了《資本論》第二卷手稿。正是因為讀到了這些版本,盧森堡才能夠洞察到馬克思在研究資本積累時提出的新問題,并結合資本主義的新發展去研究帝國主義經濟現象,研究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并存條件下的資本運動,發展馬克思的非線性的曆史辯證法。從這個角度看,研究盧森堡的曆史辯證法對于我們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發掘《資本論》辯證法的當代内容,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事實上,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随着生态學馬克思主義的崛起,《資本論》辯證法研究就已經走出了純邏輯的思維框架,越來越深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問題和範疇,去開發《資本論》辯證法的新内容和新的思維方式。在這個時候,澤瑞姆卡出版《馬克思變革社會理論的關鍵因素》一書,可以被看作對生态學馬克思主義闡釋《資本論》辯證法的方法論路徑的一種認同,也為當下《資本論》辯證法研究的去黑格爾化訴求提供了理論的和方法論的根據。
【注 釋】
[1]Paul Zarembka,Key Elements of Social Theory Revolutionized by Marx,Brill,2021,p.9.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8頁。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14頁。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14頁。
[5]參見[美]安德森:《馬克思和盧森堡論非西方和前資本主義社會》,丁茜譯,載何萍主編、熊敏總校訂:《羅莎·盧森堡思想及其當代意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6—97頁。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4卷第273頁。
[7]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4卷第332—333頁。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4卷第332頁。
[9][德]梅林:《馬克思傳》,羅稷南譯,三聯書店1956年版第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