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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信硯 陳思齊:《共産黨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探析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4-10-08

摘 要 《共産黨宣言》是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标志性文本,其中包含着馬克思和恩格斯重要的社會空間思想。馬克思恩格斯批判地考察了資本主義條件下不同類别的社會空間:一是世界曆史展開中的社會空間,即世界市場的開拓所塑造的社會空間;二是城鄉關系變遷中的社會空間,即從原始和諧狀态走向二元對立格局的城市和鄉村空間;三是工人生産生活中的社會空間,即工人進行勞動的工廠空間、工人的居住空間和工人運動的空間。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闡明了塑造未來理想的社會空間的途徑,即促使城市和鄉村之間的空間對立逐步消失,并實現無産階級在世界範圍的聯合。《共産黨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義,它在當代空間轉向中發揮着重要作用,也有利于我們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建設和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

關鍵詞 《共産黨宣言》;社會空間;空間轉向;中國式現代化;人類命運共同體

作者簡介汪信硯,BEAT365唯一官网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beat365体育官网、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教授,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湖北省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陳思齊,beat365体育官网博士研究生。

文章來源:《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9期


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社會科學領域出現了空間轉向的趨勢,空間問題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出來。列斐伏爾在20世紀70年代曾說,在過去十年中,人們特别關注的,“是空間,而不是時間”[1]35。20世紀90年代以後,西方學界的空間轉向趨勢對我國學界産生了重要影響。特别是在國内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一些人開始重新思考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的空間問題,并逐漸将視野“從‘物質——運動領域’轉向‘社會——曆史領域’”[2],即越來越重視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空間思想。這裡所謂的“社會空間”,是指人們在自然空間即自然地理意義上的空間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而塑造的社會關系性空間。不過,在過去三十年間,國内學界主要是通過對國外學者社會空間思想的譯介、對城市社會空間問題的反思以及對空間正義問題的研究而間接地涉及到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空間思想,很少有人将目光直接聚焦于馬克思恩格斯的相關文本上。事實上,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内學界,都存在着忽視對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空間思想的相關文本研究的問題。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直接提出和使用“社會空間”概念,也沒有專門論述社會空間問題的著作,但他們的一些文本中卻包含着豐富的社會空間思想。離開了對這些文本的研究,是無法全面把握他們的社會空間思想的。《共産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是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空間思想的重要文本之一。深入研究《共産黨宣言》的社會空間思想,有利于我們深刻理解和把握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空間思想的樣貌、特征及其重要意義。


一、對世界曆史展開中的社會空間的分析

《宣言》問世後很快就被翻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拉芒文和丹麥文,共産主義的這一綱領性文件一經誕生就産生了世界範圍的影響。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從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出發,從世界曆史展開的角度闡明了資産階級如何按照自己的面貌創造出一個世界。根據他們的論述,資本主義的生産方式與世界市場之間有着密切的聯系,随着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演變,世界市場經曆了不同的發展階段,由世界市場的開拓所塑造的社會空間也發生着相應的變化。馬克思恩格斯正是從世界市場不同的發展階段出發,對世界曆史展開中的社會空間問題進行了分析。

首先,在封建社會末期,市場局限于國家内部。封建的或行會的工業經營方式是主要經營方式。不同行會之間的分工較少,而在行會内部,勞動者之間幾乎沒有分工可言,每個勞動者都必須熟練掌握全部工序。相應地,各個地區之間的經濟上的來往相當有限,更談不上文化上的交流,地區間處于相對獨立和隔絕的狀态。随着商人階層的出現,鄰近地區間的貿易往來得到促進,商業和工業開始相互影響,不同行業之間開始産生聯系,城市與城市之間開始出現溝通,最初的地域局限性逐漸消失。不過,這種經濟上的聯系和溝通還隻限于臨近的城市之間,市場在空間上的擴大也局限于一國内部。直到15世紀末,地理大發現推動着資本主義向外進行空間擴張,為歐洲的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了充足的國外市場。新的市場帶來了新的需求,不斷擴大的需求也促進了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的誕生,推動曆史發展進入新的階段。

其次,在工場手工業時期,世界市場初顯雛形。在古代,人類的活動空間範圍有限,人們的生産和交往局限于一定的民族和國家内部。近代的地理大發現徹底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空間認知,它使歐洲人發現了許多以往不為人知的國家和地區。“美洲的發現、繞過非洲的航行,給新興的資産階級開辟了新天地”[3]32。地理大發現拓展了人類活動的空間範圍,使人類第一次建立起跨越大陸和海洋的聯系,使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間的交往成為可能。自此以後,歐洲與亞洲和非洲之間的貿易逐漸擴大,歐洲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對美洲進行殖民。原本局限于歐洲内的區域性貿易開始向世界性貿易轉變,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市場雛形開始形成。世界市場雛形的出現也推動着生産方式的變化。“以前那種封建的或行會的工業經營方式已經不能滿足随着新市場的出現而增加的需求了。工場手工業代替了這種經營方式。”[3]32工場主取代行會師傅,師傅與學徒之間嚴格的等級關系,變成了工場主與雇工之間“赤裸裸的利害關系”[3]34,金錢開始成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紐帶。各作坊内的分工取代各行業間的分工,原來分散在各地的工業生産的各環節逐漸在空間上集中起來,規模化的生産極大地提高了生産力。新開辟出來的航路在将歐洲的航海家、商人和傳教士帶到新的土地上的同時,也将歐洲的文明帶到了這些地方,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民族史和地方史開始向資本主義的世界曆史轉變。“東印度和中國的市場、美洲的殖民化、對殖民地的貿易、交換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業、航海業和工業空前高漲。”[3]32工場手工業不再能滿足日益高漲的市場需求,“現代大工業代替了工場手工業”[3]32成為主要的生産方式。

再次,在大工業時期,世界市場不斷擴展。随着資本主義不斷向外進行空間擴張,市場的規模也不斷擴大,需求也不斷增加,工場手工業不再能滿足市場的需要,逐漸被大工業所取代。現代的資産者代替了工場主,機器代替了手工工具,蒸汽動力代替了人力,機械化勞動代替了手工勞動,現代工廠開始大量出現。以工廠為中心的新興工業城市的規模不斷擴大,農村逐漸屈服于城市的統治。大工業的發展也促進了交通通訊方式的變革,輪船、鐵路、電報開始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使人類能夠不斷突破原有的地理空間限制,在更短的時間跨越更大的空間,人類的活動和交往空間範圍不斷擴大。“大工業建立了由美洲的發現所準備好的世界市場”[3]32,世界市場的形成使“一切國家的生産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3]35。“不斷擴大産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産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3]35歐洲資産階級通過非洲、美洲、東印度以及中國的沿岸港口将自己的商品輸入到這些地域的内陸地區,不斷擴大自己工業品的銷售空間,同時又從這些地方獲取價格低廉的生産原料。由此,原本局限于歐洲的貿易空間擴大到了全球。建立在物質生産之上的精神的生産也開始突破民族地域的限制,成為世界性的了,各民族獨有的精神産品成為了“公共的财産”[3]35。伴随着資産階級不斷向外進行空間擴張,資本主義的文明也開始不斷向外滲透,資本主義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也随着商品輸出到世界各地。文化殖民成為資産階級對外進行空間擴張後進一步控制這一空間的重要手段。資産階級将野蠻的民族卷入到資本主義的文明中來,打破各個文明區域間分散、隔絕的狀态,原來局限于各民族狹隘地域和保守觀念中的人們走向了一個更加開闊和文明的世界,地方史和民族史也轉變為了世界曆史。資産階級對殖民地的空間掠奪和文化殖民充滿了血腥和暴力,他們在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世界的同時,也徹底摧毀了其他民族原有的社會空間面貌。各殖民地長期以來作為歐洲殖民國家政治和經濟上的附庸,直接導緻了“東方從屬于西方”[3]36的世界格局,并進而影響了全球空間不平衡發展的局面。然而,世界市場的擴張終将面臨自然地理空間的界限。一旦資産階級無法再奪取新的市場來滿足資本積累的需要,世界市場的危機就會爆發,資本主義的生産方式就會瓦解,資本主義的世界曆史也将走向終結。

總之,随着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演變,世界市場的發展經曆了不同的階段。世界市場不斷開拓的過程,是人們的經濟往來和文化交流的空間範圍不斷擴大的過程,也是資本主義的世界曆史不斷展開的過程。不斷擴大的世界市場在将歐洲的工業品帶到新的土地上的同時,也将資本主義的文明帶到了這些地方,不斷影響和改變着人們的生産方式和交往方式,從而不斷塑造着全球的社會空間。


二、對城鄉關系變遷中的社會空間的考察

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用簡短的文字概述了工業革命以來,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歐洲的城市和農村關系出現的變化。他們雖然沒有用大量篇幅讨論這一變化,但相關文字已足夠展現他們對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歐洲城鄉社會空間變遷的思考。馬克思恩格斯主要考察了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初期和繁榮上升期的城鄉社會空間,并對未來共産主義社會的城鄉社會空間作了展望。

首先,在資本主義社會初期,城鄉空間相對獨立的局面開始走向瓦解。馬克思恩格斯首先肯定了資産階級在曆史上發揮的革命作用,指出“資産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3]33。工業革命前夕,歐洲的農村和城市還處于一種自然隔絕的狀态,城鄉之間還沒有密切的聯系和相互依賴。那時,生活在農村的人過着田園詩般的生活,那裡生活環境幽靜,民風淳樸,有良好的社會秩序。長期以來的農業活動和家庭内部的生産活動塑造了農村的社會空間,滿足了農村居民從物質到精神的各項基本所需,他們沒有進入城市的必需。城市和農村這種空間上相互獨立和隔絕的狀況也意味着城鄉之間的關系相對融洽。但是,這一切在工業革命後悄然發生了變化,機器剝奪了農村居民的生計,迫使他們到城裡尋找工作。這一方面迫使從事家庭勞動的農村人口進入城市、成為雇傭工人,另一方面也打破了他們田園詩般的美夢,“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态”[3]36,促使他們直面農村以外正在發生的席卷着全人類的運動。城市和鄉村之間獨立、融洽的平衡關系被打破,舊的城鄉關系開始走向瓦解。

其次,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繁榮上升期,城鄉之間呈現二元對立的空間格局。在工業革命發生以前,城鄉之間的空間分離是一種自然狀态下的分離。但是,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快速發展,城市和鄉村之間原本相對獨立的格局被打破,城鄉關系出現了新的變動。在機器大生産如火如荼開展的背景下,大量失去生計的農村居民進入城市謀求生活,“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3]36。進入城市的農村居民以工廠為中心聚集,新興工業城市的規模不斷擴大。一方面,這導緻從農村進入城市謀生的相當大一批人脫離了農村愚昧、落後的生活方式,進入到城市相對文明的生活方式中來。另一方面,這也導緻了“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3]36,城鄉之間呈現二元對立的空間格局,城市社會空間和農村社會空間原有的面貌發生了改變。由于工業發展的需要,同時也是工業發展的結果,城市中興建了大量工廠,水路、公路、鐵路等交通設施也快速發展起來。與此同時,集約化的農業生産剝奪了農村居民的小塊土地,使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基礎,大批農村居民隻有進入城市,成為産業後備軍。而城市近郊的農村空間,則随着工業城市規模的擴大,逐漸轉變為城市空間。随着資本主義工業經濟的發展,農村逐漸淪為城市的原料供應地,成為城市的附屬地帶。農村不得不屈服于城市的統治,為城市的發展讓步。馬克思恩格斯進一步指出,“正像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産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3]36資産階級由于掌握了生産力而獲得了一種權力,這種權力不僅可以使農村從屬于城市,而且還可以使非資本主義國家從屬于資本主義國家,甚至可以使整個東方從屬于西方。這根本上說是生産力發達地區對生産力落後地區的統治和剝奪。可見,工業革命背景下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極大地改變了城鄉原有的面貌和格局,改變了人們生活的社會空間,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城鄉關系。這樣,原本處于一種相對和諧狀态中的城鄉空間格局瓦解了,逐漸轉變為農村對城市空間的依附和城市對農村空間的剝奪。

再次,在未來共産主義社會,城鄉空間将走向新和諧。恩格斯在《宣言》的多篇序言中都強調《宣言》是作為曆史性文件存在的,并且《宣言》第二章末尾所提出的那些革命性措施也具有時效性。但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把農業和工業結合起來,促使城鄉對立逐步消失”[3]53的主張反映了他們對未來共産主義社會城鄉關系的構想。他們意識到,在未來共産主義社會必須解決城鄉之間的對立問題,使城鄉關系達到一種新的和諧狀态。如前所述,城鄉之間的對立主要表現為農村從屬于城市,即農村以城市的發展為宗旨,不僅人口大量流入城市,而且成為城市發展的資源倉庫,處處為城市的發展讓步。同時,城鄉之間的對立也表現為農村傳統的風俗習慣和交往方式被城市文明所替代,被資本主義文明所同化。馬克思恩格斯希望改變資本主義條件下農村空間屈服于城市空間的狀況,使未來社會的城鄉空間能夠和諧共生。在《宣言》1888年英文版中,這一點又被表述為“把農業和工業結合起來,通過把人口更平均地分布于全國的辦法逐步消滅城鄉差别”[3]53。他們認為,隻有将農業和工業結合起來,減少農村人口的流失,才能消除城鄉之間的差别。資本主義經濟在發展初期是一種工業經濟,一切為工業的發展讓步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必然要求,而農村空間對城市空間的屈從正是工業對農業的統治使然。工業在城市中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農村中的人口為了謀生流入城市,造成了城鄉之間人口分布不均的現象。而要真正使農業和工業結合起來,消除工業對農業的統治,隻有在無産階級奪取政權後從根本上消滅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才能實現。

總之,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考察和分析,城鄉之間相對獨立和融洽的空間關系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初期就開始走向瓦解,而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城鄉之間的矛盾不斷加劇,呈現出二元對立的空間格局;隻有在未來共産主義社會,才能把工業和農業結合起來,消滅城鄉之間的空間對立,實現城鄉之間新的和諧。


三、對工人生産生活中的社會空間的反思

馬克思恩格斯不僅從宏觀上考察了世界曆史展開中的社會空間以及城鄉變遷中的社會空間,而且從微觀上也考察了工人生産生活中的社會空間。在他們看來,工人階級的一切活動都在不斷塑造着資本主義社會中更為微觀的社會空間。他們從工人的工廠勞動、居住情況和政治行動三個方面反思了工人生産生活中的社會空間。

首先,工廠空間是工人進行高壓勞動的空間。在馬克思看來,機器體系的資本主義應用是現代工廠制度的重要特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一無所有,隻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維持生存。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工廠代替了手工作坊,工廠制度取代了學徒制度。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現代工業已經把家長式的師傅的小作坊變成了工業資本家的大工廠。”[3]38在他們看來,工廠所具有的生産優勢是顯而易見的,它為龐大的機器生産系統提供了足夠的空間,使機器能夠在一個固定的地點日夜不停地運轉;它将衆多工人聚集在一個緊湊的空間中,通過工人間的分工協作,節省了原本分散的各生産環節之間聯系溝通所需要的時間,提高了勞動生産率。與此同時,馬克思恩格斯也闡述了工人在工廠中所遭受的工廠主的奴役。一方面,工廠主将工人固定在機器上,讓工人進行簡單、重複的機械勞作。操作機器的工人被限定在特定的位置上,超出這一空間範圍的任何活動都不被允許。工人僅僅被視為服侍機器的活勞動,強制性的勞動奪走了工人精神和肉體上的一切自由。另一方面,工廠主在封閉的空間中任意設立對自己有利的規章制度,以實現對工人全方位的監管。馬克思恩格斯形象地比喻說:“擠在工廠裡的工人群衆就像士兵一樣被組織起來。他們是産業軍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級軍士和軍官的層層監視。”[3]38隻要身處工廠空間中,工人就必須嚴格遵守工廠的規章制度,否則,奴隸主揮打在奴隸身上的鞭子就會變成工廠主針對工人的罰金簿。總之,工人在這種相對封閉的工廠空間中既從事着奴隸般的高強度勞作,又承受着“兵營式的紀律”[4]帶來的精神高壓。在這種情況下,工人不可能有良好的身心狀态。

其次,住宅空間是工人維持基本生存的空間。為了獲得盡可能多的利潤,工廠主會想方設法延長工人的絕對勞動時間。工人長時間在工廠空間中進行高壓勞動,肉體和精神都飽受折磨。即使結束非人的勞動,走出工廠主的監管範圍,工人階級也難逃被剝削和壓迫的命運。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工人一旦領到了工資,“馬上就有資産階級中的另一部分人——房東、小店主、當鋪老闆等等向他們撲來”[3]39,這些人試圖從工人的口袋中拿走微薄工資裡的最後一分。事實上,除去長時間的工廠勞動,工人自己能夠掌握的時間,全被用在住宅空間中滿足吃飯、睡覺等基本生理需求。然而,随着工業城市的改造和擴張,大量舊的住宅被拆除,農村失業人口湧入城市,緻使城市住房短缺的狀況不斷加劇。住房短缺導緻工人不僅隻能租住在逼仄、陰暗、潮濕的小屋中,而且還需要為之支付昂貴的租金。長時間的工廠勞動已經嚴重傷害了工人的身心健康,惡劣的居住條件無法撫慰工人的身心,高昂的房租更使工人陷入絕望的處境。工人在住宅内的悲慘生活狀況深刻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空間中資産階級對無産階級無處不在的壓迫。總之,住宅是工人維持基本生存的空間,也是工人除工廠外主要的活動空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僅工人在住宅内無法得到身心的放松,而且住房短缺和租金高昂的情勢使工人随時可能失去僅有的生存空間。

再次,聯合空間是工人展開政治行動的空間。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至今一切社會的曆史都是階級鬥争的曆史。”[3]31資本主義社會的到來并沒有消滅整個社會的階級對立,隻是使這種對立更加簡化和集中,表現為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這兩大階級之間的對立。在他們看來,“資産階級不僅鍛造了緻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産生了将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産者。”[3]38這意味着,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所擁有的生産力已經超出了它本身的範圍,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容納不了它所創造的财富了;另一方面,無産階級不僅是和資産階級一同誕生的,而且其“反對資産階級的鬥争是和它的存在同時開始的”[3]39。但是,無産階級并非一開始就是聯合起來的,工人階級的聯合經曆了一個發展過程。最初,工人分散在全國各地,他們為了獲得工廠中的勞動機會彼此間處于競争且分裂的狀态。而資産階級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聯合工人反對封建統治。在這一時期,即使工人之間有空間上的聯合,那也不是他們主動為之的結果。

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資産階級對無産階級的剝削和壓迫不斷加劇。工廠中的高壓勞動和惡劣的住宅條件,使得工人階級越來越不能像人一樣工作和生活。工人開始直接與管理和監督自己的工廠主鬥争,他們破壞商品、毀壞機器、燒毀工廠。然而,單個工人與單個工廠主的鬥争并沒有改變工人的悲慘處境,機器的不斷改良和日益頻繁的商業危機使得工人的生活狀況越來越不穩定。在這樣的境況下,他們成立了反對資産者的同盟,聯合起來保衛自己的工資;他們組建了常設機構,為可能發生的反抗行動做準備。工人和資産階級之間的鬥争從單個工人與工廠主的鬥争,逐漸發展為一個工廠的工人與工廠主的鬥争,進而發展為一個地區的工人與工廠主們的鬥争,最後發展為一個國家的工人階級與資産階級的鬥争。在這一過程中,工人階級的鬥争從罷工發展為起義,聲勢越來越大,工人之間的聯合空間範圍也越來越大。日益發達的交通工具有力促進了工人之間的聯合,鐵路和公路将國内的無産者聯合起來,輪船甚至可以溝通其他大洲的無産者,使得無産階級失去了地域性和民族性。交通工具的發展縮小了工人之間的空間距離,使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工人鬥争可以迅速聯合,彙集成更有力量的階級鬥争。雖然工人得到的勝利是暫時的,而且相對于他們為資産階級創造的剩餘價值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工人的聯合空間卻在不斷擴大,“他們鬥争的真正成果并不是直接取得的成功,而是工人的越來越擴大的聯合”[3]40。列斐伏爾曾說,在資本主義社會,“統治階級把空間當成了一種工具來使用”[1] 108,資産階級在工廠内和工人的生活中通過空間實現對工人階級的壓迫,工人在空間上分散而無法聯合也是資産階級最樂意看到的局面。但是,當世界各地的工人打破原有的空間隔絕,當無産者聯合的空間範圍不斷擴大時,無産階級推翻資産階級統治的時機就到來了。


四、《共産黨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的當代意義

馬克思恩格斯從世界曆史展開中的社會空間、城鄉關系變遷中的社會空間以及工人的生産生活中的社會空間出發,展開了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社會空間的批判性考察,并在此基礎上對如何實現理想社會空間作了思考。《宣言》是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空間思想的重要文本,其中的社會空間思想在當代空間轉向中發揮着重要作用,也有利于我們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建設和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

首先,《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在當代空間轉向中發揮着重要作用。西方社會科學的空間轉向,指的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學界出現的各學科研究重心從時間問題向空間問題的轉向。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一些人提出了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存在着“空間缺場”的诘難。他們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沒有空間向度,曆史唯物主義中也沒有空間問題的一席之地。其實,隻要我們稍微考察一下當代的空間轉向,就能發現這一诘難是根本沒有道理的。列斐伏爾主導了西方社會科學的空間轉向,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一生都緻力于日常生活批判的研究,而社會空間理論是他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最後思路。雷米·埃斯在列斐伏爾的《空間與政治》一書的新法文版序言中指出,“列斐伏爾的研究因為重讀馬克思和恩格斯而變得豐富了”[1]序7。在列斐伏爾看來,階級鬥争一定是發生于空間當中的,“隻有階級鬥争才能阻止抽象空間對全球實行霸權以及對一切差異進行隐藏”[5]。列斐伏爾的這一看法在很大程度上繼承并發展了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提出的一個思想,即無産階級必須逐漸擴大其階級聯合的空間範圍,以便推翻資産階級的統治。大衛·哈維緻力于将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改造為一種“曆史的地理的唯物主義”。在《希望的空間》一書中,他集中研究了《宣言》所包含的空間思想,并指出“關于地理轉型、‘空間定位’和不平衡地理發展在資本積累的漫長曆史中的作用,《宣言》包含了一個獨特的論證”[6]。列斐伏爾和哈維是西方社會科學空間轉向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兩位學者,他們都從《宣言》中汲取了豐富的思想營養,都繼承并發展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空間思想。由此可見,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不僅不存在空間缺場的問題,而且他們的社會空間思想在當代空間轉向中還發揮着重要的推動作用,是列斐伏爾和哈維的空間思想的重要思想資源。

其次,《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有利于我們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正如前述,馬克思恩格斯對世界曆史展開中全球空間的不平衡發展進行了深入思考。他們指出,資産階級為了獲得無限剩餘價值需要不斷開拓和占領新的市場,非資本主義空間始終是資本主義空間的資源倉庫和過量商品傾銷地。随着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以及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和壓迫的不斷加劇,工人對資本家的反抗也形成了聲勢一次大過一次的工人運動。當時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選擇的是一條充斥血腥和暴力的現代化道路,它們為了争奪發展空間使人類幾度陷入世界大戰,為整個人類社會帶來空前浩劫。這一點對于我們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具有重要的警示作用。“我國不走一些國家通過戰争、殖民掠奪等方式實現現代化的老路”[7],這種老路隻會給衆多發展中國家的人們帶來深重災難,我們必須走一條和平發展的現代化道路。我們要與世界各國共享全球發展空間,在維護世界的和平和發展大局的過程中謀求自己的發展,也要通過自己的發展來更好地維護世界和平、推動世界發展。根據《宣言》的論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農村居民大量流入城市成為雇傭工人,他們在資本家的殘酷剝削下為資本家創造大量财富,在這種情況下,農村隻能為城市的發展讓步,城市社會空間和農村社會空間必然呈現出巨大的差距。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市快速發展,農村發展速度緩慢,城鄉社會空間呈現出較大的發展差距,這對于我們走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道路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黨的十八大以來,為平衡城鄉空間發展上的差距,我國統籌城鄉發展,在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同時,也深入推進新型城鎮化戰略。我們在推進城市社會空間治理的同時,也注重農村社會空間的建設,努力促進城鄉空間的聯動發展。這些縮小城鄉空間發展差距的舉措,對于維護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着力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再次,《宣言》中的社會空間思想也有利于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習近平強調說,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各國緊密相連的世界,我們生活在“曆史和現實交彙的同一個時空裡,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8]。根據《宣言》的論述,資本主義不斷向外進行空間擴張促進了世界市場的形成,推動了世界曆史的展開,極大地拓展了人們活動的空間範圍,促進了人們在世界範圍内的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事實上,自那時起,世界各國就日益成為一個命運與共的共同體。然而,長期以來,世界各國并沒有關于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與共關系的自覺意識,緻使世界性的危機不斷重演。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間隔不到30年,人類在這兩次世界大戰中死傷數千萬,還有更多人流離失所。1986年發生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導緻大量放射性物質洩露,造成了數以千計的人受到核污染的威脅,事故中心至今仍寸草不生。直到2023年,日本政府依然執意向太平洋排放核廢水,全然不顧全球的海洋生态環境和人類的生存發展。1929年爆發于美國的經濟危機快速蔓延至全球,導緻大批工廠破産、無數工人失業,全球經濟發展嚴重受挫。而2000年初美國的房地産業出現危機,爾後迅速發展為美國的金融危機,并在短時間内演變成世界性的金融危機。這些以前發生過和現在正在發生的重大危機告訴我們,世界各國本就位于同一個自然地理空間之中,人類社會空間也是相互影響的,我們必須以世界曆史的視野看待整體性的全球空間。我們要想避免類似的世界性危機再次發生,必須牢固樹立起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深刻認識到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和相互影響的社會空間之中,努力去構建一個和平、安甯、繁榮、開放、美麗的全球社會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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