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 | 國家美學的構建:周朝“三禮”與中國美學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5-03-03
【摘 要】先秦重要儒家學術典籍《儀禮》《周禮》《禮記》,後人号稱“三禮”。三禮有一個中心,就是“禮”。三禮對禮的論述有一個根本點,就是強調禮立足于人情。禮不是用來治人的,而是用來養人的。養人不是統治好百姓,而是領導好百姓:不是讓百姓受苦,而是讓百姓幸福。養不隻是讓人民物質生活上不質缺,還要讓人民精神生活上豐富。精神生活有着豐富的審美文化内涵,充分體現出那個時期人民對審美的認識與追求,其涉及審美胸懷的“天下”觀、“生态”觀,涉及審美理想的“中和”觀,涉及審美主題的“禮樂”觀,涉及審美疆域的人生觀。三禮文化蘊藏着儒家美學的基本内容,是中華美學的重要源泉。三禮中所說的禮制雖然已經消失,但三禮的精神仍然在中華民族精神文化中存在,其審美意識更是化為中華民族集體意識,延續至今。三禮是中華民族的國家意識形态,它的美學思想是中華民族的國家美學。
【關鍵詞】“三禮”(《儀禮》《周禮》《禮記》);儒家美學;“天下”觀;“生态”觀;“中和”觀;“禮樂”觀;人生觀
作者簡介:陳望衡,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博士生導師、美學博士點創點學術領頭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優秀專家。曾任國際應用美學研究學會國際咨詢委員會副主席、亞洲藝術學會副會長等職,應邀在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芝加哥大學、大阪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首爾大學、北京大學等大學講學。從事美學研究多年,被譽為境界本體論美學的開創者、生态文明美學的開創者、中國環境美學的主要開拓者、中國美學史研究的領軍人物。出版《當代美學原理》《文明前的“文明”》《中國古典美學史》《環境美學》《中國環境美學(英文版)》等學術專著40餘種;在《中國社會科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論文數百篇;擔任中國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環境美學史”首席科學家;著作三次獲中國高等學校科學研究(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二、三等獎各一次)。
文章來源:《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科版)》2025年第1期
先秦重要儒家學術典籍《儀禮》《周禮》《禮記》号稱“三禮”。三禮本是三種沒有内在聯系的書,但記述的對象都是周朝的禮,基本觀點是相通的。三書所記各有側重:《儀禮》重在記錄戰國以前貴族生活中各種禮節儀式;《周禮》記述了周朝三百多種職官,通過陳述各種職官工作,展示周朝社會的結構;《禮記》則主要闡明禮的作用與意義。三書在漢代均取得“經”的地位,列為官學,被後世儒家尊為經典,成為儒學的重要來源。因為儒學一直是中華文化的主流,是國家意識形态與上層建築的理論依據,因此,它的地位超出儒家學派,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中華民族的國家體制及國家觀念體系。三禮中有着豐富的審美文化内涵,其一部分已經顯現為美學思想,大部分則為美學礦藏,是中華民族國家美學的主體。
一、審美胸懷(上):天下
三禮對禮的論述有一個根本點,就是強調禮立足于人情。禮不是用來治人的,而是用來養人的。《禮記·禮運》雲:“故聖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聖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人情,指人性以及與人性相關的全部需求。《禮運》将人情比作聖王之田,聖王行禮是種田,田中的作物就是人美好的生活,其反映了周公制禮的初衷并不是治人,而是養人;不是統治好百姓,而是領導好百姓;不是讓百姓受苦,而是讓百姓幸福。
三禮就是這樣立足于中華民族的“人情”,深入地論述了中華民族的社會理想,可以說其是“中國夢”的最早論述。
(一)夷夏一家
《禮記·王制》篇雲:
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日狄鞮,北方曰譯 。
這段話中的“中國”指中原地區。中原地區與四周的夷、蠻、戎、狄合成“五方”。五方就是中華民族,其活動的區域就是周朝的版圖、當時的中國。夷、蠻、戎、狄的生活方式不同。飲食上有的不火食,有的不粒食(不飯食);衣着上,有的被發文身,有的被發衣皮。五方的人民雖然“言語不通,嗜欲不同”,但都有“達志”即表達自己心願的要求,都想“通其欲”即溝通大家的欲求。這就需要翻譯,這翻譯稱呼不同。東方稱之為“寄”,南方稱之為“象”,西方稱之為“狄鞮”,北方稱之為“譯”。
五方人民的生活理想是相同的,即“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概括起來就是安居樂業生活美滿。他們本是一家人,也應成為和睦的一家人。
(二)天下為公
《禮記·禮運》雲: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衆以為殃,是謂小康。”
這段文字清晰地描繪出中華民族的社會理想。這個理想的基本點是“天下為公”。其具體可以分為九個層面:國家層面,要選賢任能,講公平;社會層面,要講信修睦,重誠信;個人層面,不是隻尊敬自己的父母,也不是隻愛護自己的兒女,對待各色人等都要講仁愛。
公平、誠信、仁愛三者都具備了,社會就安定和諧了。這樣的和諧社會孔子稱之為“大同”。“大同”也是中國夢的表述,較之“大順”“大同”,其影響更為深遠。
《禮記》中的理想社會綜合了人與人、人與環境的諸多和諧關系,其展現出來的是美:
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車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肅肅雍雍。
中華民族心目中的社會美,如此的輝煌、雄壯、美妙,激起人們無限地向往,為之奮鬥不息!
二、審美胸懷(下):生态
生态是當代概念,但不等于說生态問題當代才存在。從現有的史料來看,至少在周朝時它就受到了統治者的關注。這一點,在《禮記》中得到突出的顯現。《禮記》沒有生态概念,但有着可貴的準生态意識。
(一)生态禁令
《曲禮》篇雲:
國君春田不圍澤;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麑卵。
這話是說,君主春天田獵不将澤地(此指獵場)四面包圍起來;大夫打獵不将獵物一網打盡;士打獵不捕幼小的麋鹿,也不掏取鳥卵。在《王制》篇,重申了這些規定:
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幹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無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禮,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後田獵。鸠化為鷹,然後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昆蟲未墊,不以火田,不麑,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
田獵的禮很多,除了“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外,時令也有規定:正月裡水獺捕魚,将魚鋪在岸上,好像在祭祀,隻有這個時候,虞人才可以進入水域來捕魚;九月裡豺捕殺野獸,将獵物陳列在四周,好像在祭祀,隻有這個時候,獵人才可以進行秋獵;八月鸠鳥化成鷹,隻有這個時候,獵人才可以下網羅捕鳥。不到冬天昆蟲蟄居地下,人們不能放火燒山,驅殺野獸。另外,還規定凡獵均要留有餘地:不能捕殺幼獸,不能探取鳥蛋,不能殺害懷胎的母獸,不能殺害剛出生的小鳥獸,不能拆毀鳥巢,等等。
所有這些禁令,均具有生态保護的意義。
(二)生态監管
周人有很強的環境保護意識,不僅制定了諸多環境保護法令,而且設置了專門人員負責管理環境,比如山林管理:
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仲冬斬陽木,仲夏斬陰木。凡服耜,斬季材,以時入之。令萬民時斬材,有期日。凡邦工入山林而掄材,不禁。春秋之斬木,不入禁。凡竊木者,有刑罰。
“山虞”是看管山林的人,其職責是掌管有關山林的政令,為山林物産設置“厲”——使用的章程,并且守住好禁令。具體來說,仲冬時節可以砍伐陽木(山南邊的樹木);仲夏時節則砍伐“陰木”(山北邊的樹木);造車制耒,可砍伐“季材”(生長年限較短的樹木),不過也隻能根據時令來砍伐。民衆用材,隻有規定的時日才能進山;國家有需要,可以不按規定的時日進山。春秋兩季伐木,不能進入禁山。盜伐樹木者,必遭刑罰。
與“山虞”工作類似的有“澤虞”。山虞負責山林的管理與保護;澤虞則負責沼澤湖泊的管理與保護。周朝對于川澤的管理也很重視,設有“川衡”一職。川衡的工作主要是:“掌巡川澤之禁令而平其守。以時舍其守,犯禁者執而誅罰之。祭祀、賓客,共川奠。”
“川衡”是掌管巡視川澤的官員,相當于當今的“河長”。川衡的工作有三項:一是巡視并掌管有關川澤的禁令。根據時令,或開放或禁守川澤中的資源。二是掌管賞罰大權。若有犯禁者,要拘捕,并處以懲罰。三是國家舉行祭祀或招待賓客時,要供給川澤中的水産品。
對于打獵、采礦、放牧等生産活動,周朝有嚴格的政令:
迹人:掌邦國之地政,為之厲禁而守之。凡田獵者受令焉。禁麑卵者與其毒矢射者。
丱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而為之厲禁以守之。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巡其禁令。
牧人:掌牧六牲而阜蕃其物,以共祭祀之牲牷(quan,角體完具而毛純色的牲畜)。
“迹人”是掌管國家獵場政令的人。打獵同樣有禁令。嚴禁捕殺幼獸,掏取鳥卵,嚴禁用毒箭捕獵。“丱人”掌管采礦場的職員。他要為采礦設置種種禁令,守護好礦藏。禁令強調采礦前要有勘探并繪制好圖,嚴禁胡亂開采。“牧人”既要管牧養的事,又要管保護草原的事。牧人還要負責為祭祀提供角體完備、毛色純正的牲畜。
設置專門的行政人員,對資源、環境實行嚴格的生态監管,周朝的這種做法對于當今的生态保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三)禮及生态
《禮記•祭義》雲:
曾子曰:“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勞,大孝不匮。思慈愛忘勞,可謂用力矣。尊仁安義,可謂用勞矣。博施備物,可謂不匮矣。
這段文字同樣将破壞生态的行為提到違背禮的高度。與《曲禮》《王制》談保護生态不同,這裡,它着重談從自然獲取資源的适時性。曾子說,樹木要根據一定的時節伐取,禽獸要根據一定的時節捕殺。這裡最重要的是曾子引孔子的一句話:“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将破壞生态的行為提升到“非孝”的高度。衆所周知,孔子曾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孝的最高義是傳承血脈。斷樹、殺獸,如不以時,樹就不能生存了,獸就不能繁殖了。就是說,它不僅摧殘了一個具體的生命,還斷絕了一個物種。物種之不存,不就與人之無後一樣嗎?孔子的這一看法接近當今的生态理念,是極為可貴的。珍惜良好的生态,保護珍稀的物種,目的還是為了人類,因為人類與其他生物命運相共。曾子“博施備物,可謂不匮矣”——與當今的“可持續性發展”觀念完全一緻!
(四)準生态文明意識
《禮記》的“中庸”篇,有一段脍炙人口的話: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誠”是先秦儒家非常看重的一個概念。誠即為真實的存在,說“誠”為“天之道”,是說天是真實的存在。說“人之道”是“誠之者”,是說人應效法天,真實地生存着。
文章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能盡人之性。”這一觀點隐含着生态文明思想的胚胎。生态與文明的統一創造了一種新的美——生态文明美。盡管《中庸》中有關生态文明的論述不具自覺性,隻能說是準生态文明思想,但在距今兩三千年前就能提出這樣的思想,是非常可貴的,其對當代的生态文明建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天下、生态、家國,雖然均不是審美概念,但卻是審美的視界、審美的胸懷。
三、審美理想:中和
《禮記》中《中庸》篇提出的“中庸”一說,不僅具有哲學的、政治的、倫理的意義,而且還具有美學的意義,它建構了中華民族審美理想的核心觀念--中和觀念。
《中庸》雲: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這段文字提出一個重要的美學範疇——“中和”。中和由“和”與“中”兩個概念構成。
先秦的經典喜歡将“和”與“同”進行比較,比較的目的是強調和不是同。它們認為,同是同一反複,雖然有量的增加,但沒有質的變化,而和,則是多元統一。量的變化不具重要意義;和則因為創造新質,故具有重要意義。故先秦的經典作家均重視和。《左傳·昭公二十年》說“和如羹也”。羹完全是新食物,是水與衆多食材在定溫度下的産物,不是水或哪一種食材量的疊加。《左傳》說得好:“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美好的音樂也這樣:“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在先秦經典中,和是一個重要的哲學範疇,當用之于做人,則是君子與小人的區别。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當用之于藝術,就創造了美。
《中庸》雲: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達道,通達之道,成功之道,不僅是真道,也是善道,還是美道。
和道為什麼能成為真善美統一之道?這就涉及“中”了。中有多種意義,不同的用法均能推導出一種美學觀念來。
(一)心中
上段引文中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此“中”為心中。人心中蘊藏着各種思想與情緒,隻是蘊藏在心中是不能作出善惡美醜的評價的,隻有發抒出來才有善惡美醜之可言。
(二)中節
心中的喜怒哀樂要怎樣發抒才是善的、美的呢?——要“中節”。此“中”為動詞,意為合。“節”這裡指“道”,隻有合道的喜怒哀樂才是善,才是美。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性為天命,道為率性。原生的性是野蠻的,它需要教化,隻有經過教化的天性才是道。如此說來,人之美來自天性與教化二者,既是自然的,也是文明的,是自然與文明的統一。
中節的實質是遵道,《中庸》載孔子語:“君子遵道而行。”當“中節”被理解成“合道”“遵道”中和之美的内涵就是道,中和之美即聞道之美。
(三)中庸
《中庸》雲: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中庸”,由中與庸兩個概念組成,應該說,是兩個概念内容的有機組合。就《中庸》而言,“中”可以做如下理解:
一是中間。《中庸》雲“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
二是中立。《中庸》雲“中立而不倚”。
孔子是主張中庸的,但孔子對于“君子中庸’有重要的補充:“君子而時中”。“中”,在這裡指正确的立場與原則。“時中”就是時刻注意守住這個正确的立場與原則。因此,孔子主張中庸,不是抹殺是非善惡美醜的區分,不是和稀泥。他說的“中”,就是正。
“庸”有多種解釋,筆者取“平常”這種解釋。平常之理值得推崇嗎?在《中庸》的作者看來。非常值得。首先,平常之理是自然常态的反映,常态即規律,即真理。所有的人都知道,生活在常态之中是幸福的。
在“中”之後加上“庸”,并不是說存在兩種道——中道和庸道,隻是強調道有兩種品性:中正與平常。中庸是一種道,簡稱為中道可,簡稱為庸道亦可。
“中和”概念還體現了陰陽、剛柔的辯證關系,這種關系正是自然界活力之所在、生命力之所在、強大之所在。
《中庸》中有一段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問題: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子路問孔子什麼是強?孔子列舉了兩種強,予以對比。一是南方之強,一是北方之強。南方之強,強在内,外則是寬、柔;南方重教化,重精神感召。北方之強,強在外,枕戈待日,寝不卸甲,硬扛到底,死而無悔。孔子認為,南方之強是君子之強,北方之強是強人之強;前者是文明之強,後者之強是野蠻之強。
将這兩種強從哲學上來做分析,則發現南方之強,是“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弱中寓強,柔中藏剛,先退後進,後發制人。一句話,是中和。北方之強,是一味地剛,沒有彈性,沒有回旋,沒有後勁,不是中和。
《禮記》認為,中和才是強者之道、前進之道、發展之道、希望之道。中和既是中華民族的社會理想,也是中華民族的審美理想。
四、審美主題:禮樂(上)
三禮所建構的國家美學的主題是禮樂。禮樂既是國家行政體系,也是國家的意識形态,全面而又廣泛地統治、滲透、影響着全國人民的精神生活包括文藝生活。
(一)禮:以政治為體輔之以審美
禮不隻是思想觀念,還是具體的活動,這具體的活動,稱之為儀。儀具有形式性,因此,禮也具有審美性。作為禮的形式的儀,它要求體現出禮的等級性。禮的核心是等級制,國家最高權力在周天子,以下的諸侯國分為五個等級即公、侯、伯、子、男。它們的都城、宮室、儀仗、衣着均有着重要區别。王在各種不同的禮儀場合的着裝在禮制中是有具體規定的。大裘是天子祭天的服飾。大裘上衣上畫有日、月、星、山龍、華蟲(有色的羽蟲)等花紋,下裳繡宗彜zongyi(虎、長尾猿猴)、藻(藻類植物)、火、粉米(白色米形繡文)、黼fu(黑白相間的花紋)、黻fu(青黑相間的花紋)等花紋。
“三禮”對禮的論述有一個根本點,就是強調禮立足于人情;禮不是用來治人的,而是用來養人的。《禮記·禮運》雲:
故人情者,聖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
這段話,突出情感地位,重視以情感人,以情育人,并且目的是向百姓傳播快樂,這明顯具有審美的意義。禮雖然儀式繁瑣,規矩很多,但行禮之人是投入了真感情的。對于情的表現形式,禮做了一定的規定,這叫着節情。節情強調符合禮制,其既反對不達情,又反對濫情。
《禮記·檀公上》還記錄了一個節情的故事:
子夏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不和,彈之而不成聲,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制禮而弗敢過也。”子張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至焉。
子夏、子張兩位都服喪後來看孔子,孔子都讓他們彈琴。子夏彈琴,不和諧,不成聲。子張彈琴,和諧,成聲。兩人都做到了節情,隻是子張是從心底裡做到節情的;子夏沒能從心底做到節情,但形式上做到了節情。兩種節情,在合禮上都沒有問題,但在審美(彈琴)上差别就大了:前者(子夏)不和諧,不成聲,無美;後者(子張)和諧,成聲,有美。
這裡透出的美學道理是深刻的,它說明情感與藝術美有一種特殊的聯系:藝術固然需要情感,它是情感的體現,但此情感是需要經過整饬的,這整傷就是節。節,不隻是節省,還有提純、恰當等多種意思。
(二)樂:以審美為本服務于政治
樂在周朝指以音樂為核心的表演藝術,這套藝術也歸禮統制,因而具有強烈的政治性,但它的本是藝術。《詩經》中的諸多詩,本就是民歌,是百姓們娛樂的方式,它的美産生于百姓們的娛情悅性之中,自有根基,與政治無關。周朝統治者為了了解民情,實施采風制度,搜集民歌。民歌搜集上來後,一是加以改造,改造當然有藝術的加工,但更多的是政治内容滲入。從事此項工作的儒家知識分子配合統治者的需要,對詩的主題加以闡發,引向為政治服務的道路。所以,樂的性質是以審美為本而服務于政治。
樂的審美體系主體是樂,有樂必有舞。《周禮·春官宗伯第三》載:“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雲門、大卷、大鹹、大罄、大夏、大濩、大武。”雲門、大卷,黃帝樂舞;大鹹,堯之樂舞;大罄,舜之樂舞;大夏,禹之樂舞;大濩,湯之樂舞;大武,武王樂舞。樂,還有樂語,樂語就是歌詞。
樂的政治功能主要體現在樂德上。《周禮·春官宗伯第三》載:
大司樂:••••••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祇zhi(恭敬)、庸、孝、友。
德是政治的基礎。中國古代治國,基本原則是德治。這種治國方式,始于周朝。《周禮》說的六種樂德分别見出一種行動規範:“中”,忠誠;“和”,和順;“衹”,恭敬;“庸”,恒常;“孝”,孝敬;“友”,友愛。這些倫理道德是樂的政治功能的基礎。
樂的政治功能集中體現在樂語上,樂語為歌詞,即詩。詩以語言為體,語言基本功能為說事陳情,說事陳情中有審美,也有政治。《周禮·春官宗伯第三》有載: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興”,以物譬事;“道”,以古導今;“諷”,默記涵詠;“誦”,節奏朗誦;“言”,直說其事;“語”,回答提問。這些都是詩的表現手法,表現手法不可能離開表現的内容,因此,每一表現手法中都有諸多的涉及政治的内容。更重要的是,知識分子賦予了本為民歌的詩諸多重要的政治内涵,如此,就差不多每首詩都成了政治詩。
周朝的禮儀場合均有樂配合。《儀禮·鄉飲酒禮》中記載,飲酒宴會上的樂表演有好幾個層次:第一層次,有樂工四人表演,其中鼓瑟者二人。他們演唱的是《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第二層次,吹笙者登場,他們吹奏《南陔》《白華》《華黍》。第三層次,歌唱與吹奏交替進行,歌唱《魚麗》,笙吹《由庚》;歌唱《南有嘉魚》,笙吹《崇嶽》;歌唱《南山有台》,笙吹《由儀》。最後層次,歌樂合一,演唱的是《周南》中的《關雎》《葛覃》《卷耳》,《召南》中的《鵲巢》《采繁》《采蘋》。最後,樂工向樂正報告“正歌已齊備”。所謂“正歌”就是符合禮儀之正的歌。
這種表演中融合文學(詩歌)、音樂、舞蹈三個部分的内容,這種形式的表演可以說是世界最早的交響樂。周朝禮儀活動中的樂表演,隻能說是巨審美。人們處在這樣五光十色的音樂所包圍的場合,就好比處于音樂的汪洋大海之中一樣,全身心都被排山倒海的樂浪所征服,怎能不徹底地為禮所折服呢?
五、審美主題:禮樂(下)
禮與樂二者在功能上有區别:一者以政治為本兼有審美;一者以審美為本而兼政治。兩者具有十分自然的互補性與共融性。
關于禮和樂的互補性和共融性,“三禮”中有很多論述,其中以《禮記·樂記》說得最為透辟。這裡,我們主要介紹這篇文章對于禮樂關系的闡述。
(一)禮與樂具有統一性
1.禮與樂性質上相通
《樂記》立足于人心中理與情的關系來說明禮與樂二者的相通性。人的心理活動,不外乎理動、情動。人有兩種思維方式:一是理性思維;二是情性思維。前者主要傾向于客觀性,主要活動方式為客觀分析;後者主要傾向于主觀性,主要活動方式為主觀反應。兩者有分工,也有合作。合作在于它們具有相通性,相通性則立足于對事物與自身關系的認識和随之而來的反應。
禮與樂兩種統治者用來統治的工具與人均具有密切的相關性,它們均作用于人心中的理與情。樂的本質為情,但兼有理。《禮記·樂記》第一篇《樂本篇》雲: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
這段文字認定音樂的内容是情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界定,據此可以将作為藝術的音樂與非藝術的其他聲音如語言區别開來了。“情感”是音樂的内容,但光有内容還不是音樂,情必須外化為聲。一般的聲如哭聲、笑聲均可看成情的外化,但不是音樂。音樂的“聲”需要成“文”。“成文”就是秩序化、修飾化、審美化,其中有理的作用,理中有禮。
禮的本質為理,但兼有情,也講究情;理講究規範、程序,一點也不能亂,但理畢竟管的是人際關系,人際關系怎麼缺得了情?因此,“三禮”關于理的論述也要極力說明此禮與情的關系。比如上面說到的“守喪”。守喪誠然是一種禮,對于如何守喪有諸多具體規定。至于為什麼要這樣規定,也涉及情感。關于子為父母守喪三年的喪制,孔子如此說:“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是啊,哪個生下來就會走路的?都離不開父母之懷、父母之愛啊!三年之喪,雖然是強制性規定,卻也合乎人情啊!
2.禮與樂功能上相通
樂主美利善,功在人,利在國。《禮記·樂記》以大量篇幅是談音樂的社會功能,主要有“通倫理”“善民心”“移風易俗”“率神而從天”“聲音之道與政(政治)通矣”等。
禮主善兼美,功在國,利于人。禮主要功能是治國安邦,但禮的形式感、情感性,對于人的修身養性有好處,甚至也有一定的娛樂功能。前面我們介紹的鄉飲酒禮,那樣輝煌的場面,那樣動人的音樂,處于其中的人哪一位不會感受到其中的美呢?
(二)樂與禮的互補性
樂與禮在性質上相通,在功能上相助,但它們的主要功能有不同。雖然不同,但這種不同不構成對立,而構成互補。
《禮記·樂記》雲:
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禮義立,則貴賤等矣。
《樂記》認為,禮樂為治國的兩手,樂主要管和同人情,講和諧,講團結;禮主要管區别貴賤,講等級,講秩序,講分别。兩手各有其用,互相配合,就能達到政權穩定、人民安樂的目的。禮樂之學,既是政治之學,又是審美之學,它們的最高統一形式是治國樂民。
《禮記·禮運》篇說:
故治國不以禮,猶無耜(si)而耕也;為禮不本于義,猶耕而弗種也;為義而不講之以學,猶種而弗耨也;講之于學而不合之以仁,猶耨而弗獲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樂,猶獲而弗食也;安之以樂而不達于順,猶食而弗肥也。
這裡,将治國也比作種地,禮是種地的耜(si)。耕地以耜,治國以禮。禮的實現為四個階段:為義,合仁,安樂,達順。四個階段中,第一階段的為義和第二階段的合仁可以統稱為緻善,隻是義側重個人規範,仁側重于社會規範。第三階段的安樂強調心理快樂,第四階段達順強調心境平和,可以統稱為審美,順據真立善臻美,為治國的最高境界
《禮記·禮運》還說:
四體既正,膚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笃,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禦,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
這段仍然在說順,用的比喻是人體發育,健康的人體是“肥”——健壯。文章說“四體既正,膚革充盈”——四肢正常,肌膚豐滿,這就叫作“肥”。由此導出了三肥:
“家之肥”——家庭和睦,家業興旺;
“國之肥”——君正臣廉,法制井然;
“天下肥”——天子有德,諸侯有禮,人人講信,社會和諧。
文章說這就叫“大順”。
如何實現大順?靠德和樂。文章将天子治國比喻為駕車出行,德為車,樂為馭手。德在這裡指禮,德樂配合就是禮樂配行。文章認為,這就可以實現國之大順。
大順就是中國夢。
(三)禮和樂合于天
《樂記》将“樂”“禮”及其關系推至“天人合一”的高度:
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萬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樂記》把“禮”這種人類社會的秩序看成天地自然的秩序,把“樂”這種人類社會所創造的情感和諧看成天地自然的和諧。于是,禮和樂就具有無限的權威性、神聖性。
周朝創立的禮樂文化經過儒家的不斷完善,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政治體制、文化體制的主體。禮樂之學,既是政治之學,又是審美之說,它們的最高統一形式是治國。
中國最早成系統的美學——禮樂,一登上曆史舞台,就不僅成為審美的圭臬,也成為治國的法寶以禮樂為核心的中華美學就這樣成了國家的美學,而禮樂也就成了國家美學的主題。
六、審美疆域:人生
審美的疆域到底是什麼?按西方美學史的理解,是藝術,而在中國美學,它不隻是藝術,它的疆界是人生。
中國儒家理解的人生,在《禮記·大學》中有着最簡明的概括: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
将這段話中的關鍵詞連綴起來,就是格物一緻知—誠意一正心一修身一齊家一治國—平天下。
這是一個完整的人生過程。之所以将它看成美學的疆域,是因為其中任何一個階段都體現出審美的意識:(1)格物。格物需要與物接觸,物是有形象的,必然作用于感知,進而達于情感。花開令人喜,葉落讓人悲。喜怒哀樂中必然有着審美的存在。(2)緻知。緻知是格物的目的。認識過程的第一階段為感知,接着是情感,最後才是理智。這個過程有兩種邏輯在參與緻知:一是審美邏輯,表現感性(含情感)直覺;一是科學的邏輯,表現為理性推斷。(3)誠意。莊子雲“不精不誠不能動人”。動人,就是審美。(4)正心。心正不隻是理正,還要情正。正理與正情之統一方為正心,正情中就有審美調控。(5)修身。正心的産物是修身。修身不隻是有德育、智育、體育,還有美育。(6)齊家。家齊在家和,家和有多利内容,其中有情感上的和諧,情感的和諧具有美學意義。(7)治國。治國的手段有剛性、柔性兩手。剛性為法治,柔性為美治,德治居中,調節着這兩者。(8)平天下。平天下需要天下胸懷,這就是《禮記》所倡導的“天下為公”。“天下為公’的精神境界無疑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
這種人生,《禮記》稱之為“大學之道”。大學之道的邏輯過程如上,而其精粹為“三在”“六字”。
“三在”為:“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重在明。人皆有德性之端,如孟子所雲“人性善”,但如果不努力彰明(包括培育)德性,德性就可能被壓抑,被毀損。因此,“明”就顯得特别重要。明是陽光,是春風,是化雨,也就是美。“明明德”強調以美成善。
“親民”,程頤認為當作“新民””。此說甚是。“新民”與“明明德”相應,正是因為“明明德”才讓民“新”。此“新”首先指精神面貌新、思想觀念新,其由内到外,影響到人的外在形象、風度、言行。因為“新”,人整個地變善了,也變美了。
“至善”,善具有一定的約束性。善人雖然具有一定的自覺性但沒有達到自由境界。由善進到“至善”就不同了;此時,外在善規轉化為内在的心志,善的約束性就不存在了,行善的自覺轉變成行善的自由,行善的責任感轉變為審美的愉悅感,行善後的高尚感轉化為超功利的美感。
“六字”中的“知”“定”“靜”“安”“慮”“得”中最為關鍵的是“定”。定是心定,心定體現為對于功利的超越,用道家哲學話語來說就是“無”。“無”不是說什麼都沒有,而是指超越——對功利的超越,這種超越具有審美性。《莊子·田子方》有“宋元君将畫圖”的故事。故事中的畫家,雖然是受君王之令作畫,但他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小心翼翼,生怕畫不好,影響前程,而是“既不懷慶賞爵祿”,也“不懷非譽苦逼的巧拙”。一句話,将功利抛在身後。宋元君得知這種情況後誇獎道:“真畫者也”。《禮記·大學》“六字”中的“定含有真畫者的那種審美超越性。心定必然心淨。心淨,真善美就都進來了,在現實人生中必有大利。此利借《周易》的概念,為“美利”。《周易》雲“美利利天下”。
《儀禮》《周禮》《禮記》不是美學著作,也不是哲學著作,而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學。禮學作為中國古代的政治學全集,維護的是國家的長治久安,而維護國家長治久安需要諸多學說參與,美學也就必然地被囊括于其内。禮學中的美學核心問題是禮樂關系問題,其中樂學最具美學意義。《禮記》中的《樂記》就這樣成了先秦美學的大本營。如果說儒家美學的主體是禮樂美學,那麼,禮樂美學的源頭在“三禮”之中。不過美學問題不隻是禮樂問題,它涉及人的精神和物質的方方面面。“三禮”對于它們的概括和表述,有些成了美學觀點,有些尚隻是美學礦藏。作為中華民族進人文明時代最早的文字著作,“三禮”不僅成為中國文化主流學派——儒家學派的重要理論基礎,而且廣泛地影響包括道家、佛學在内的其他文化學派,成為中華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态。“三禮”中的美學思想包括美學觀點美學礦藏,也同樣不歸屬于任何學派,它是中華民族的國家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