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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德超:人類應該怎樣敬畏自然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2-02-14

【摘要】面對環境變化、瘟疫流行等挑戰,有學者倡導"敬畏自然"以緩解壓力。然而,常見理解下的"敬畏自然"并不是一個好的行動策略。"自然"包括表觀自然和自然規律兩個部分。對表觀自然,無需敬畏,文明的發展就是要改變它,人定勝天是人類的追求。對自然規律,敬畏并不能觸發它的積極反饋,也不能提供有效的事前提醒;同時,人無從改變自然規律,人勝不了天。人與自然關系的實質是,恰當利用自然,以滿足人類當下的、局部的利益和長遠的、更大範圍的利益。利益上的人類中心主義是正确的,力量對比上的人類中心主義則是錯誤的。由于人類知識和能力的局限性,在辨認和協調利益方面總是顧此失彼。因此,我們應該更新對"敬畏自然"的理解:敬畏自然,重要的不是賦予它一種人格,而是認識自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以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為基礎,準确地辨識出人類的各種利益,考慮周全,行動審慎。

【關鍵詞】敬畏自然;表觀自然;自然規律;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人類中心主義;


引 言

對人類來說,沒有任何一種關系比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基礎的了。我們出生在自然裡,生活在自然裡,死亡在自然裡。自然的任何變化,小到山體滑坡、湖堤決口,大到全球變暖、物種滅絕,都在改變着我們的體驗,影響着我們的生活。從2020年起肆虐全球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更讓這個話題成為熱點。一些學者認為,“人類對大自然的不知敬畏,才是一切災難的源頭”,這次疫情“是大自然報複人類的典型事件”,當代人類“必須痛定思痛、幡然警醒,緻力于強化人類對天地萬物的敬畏”。

本文将指出,通常意義上的敬畏自然很可能并不會讓人與自然關系變得更好。自然包括表觀自然和自然規律兩個部分,對前者的敬畏跟文明的發展背道而馳,對後者的敬畏不會帶來任何積極結果。人與自然關系的焦點是,如何高效地利用自然,以滿足人類的種種利益。但由于在知識和能力方面的局限,人類在識别和協調這些利益時難以做到不犯錯誤。正是這些錯誤,導緻了包括瘟疫在内的挑戰。應對這些挑戰的恰當方式,不是把自然當成一個神秘的人格去敬畏,而應更新對“敬畏自然”的理解,認識自然,順應自然,準确辨認出人類自身的各種利益,在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基礎上,周全地考慮,審慎地行動。

一、“敬畏自然”的通常含義

一般來說,“自然”有以下三個所指:自然物,自然面貌和自然規律。自然物是各種各樣的東西,如枯藤老樹昏鴉。自然面貌是各種自然物呈現出來的樣子,如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在哲學上,自然物屬于實體,自然面貌則屬于樣态。自然規律是支配自然界運行有常的機制,如萬有引力定律。自然物和自然面貌感官就可以感覺到,具體而生動;自然規律是感官感覺不到的,需要依靠理智才能識别它們。有時很難對前兩者作出确切的區分。竹籬茅舍,淡煙衰草,既是自然物,又是自然面貌。就算作出了區分,往往也不具有日常生活意義。但是,它們跟自然規律的區分則是明确無誤的。因此,本文把“自然”分成兩大類:表觀自然和自然規律。表觀自然包括自然物和自然面貌。表觀自然是自然的質料,自然規律是自然的形式。我們采納亞裡士多德的說法,質料與形式實際上是結合在一起的,我們所作出的區分,隻具有思想的意義。在漢語中,“自然”有時不指東西,而指狀态,許多學者解釋為“自己如此”。能有這個意思,也有賴于質料與形式的結合,正因為有了自然規律,才讓自然物和自然面貌顯得“自己如 此”。

敬畏,是并列短語,既敬且畏,“又敬重又畏懼”。而“敬重”,則是指“恭敬尊重”。“恭敬”主要指“對尊長或賓客尊重有禮貌”。合起來理解,“敬畏自然”,是指敬重畏懼自然,有禮貌地與之相處,害怕它。我們害怕一個東西,往往是因為,我們的力量不足以戰勝它,我們的知識不足以預測它,我們的資源不足以彌補它可能造成的損失等。我們害怕自然,也多是因為以上原因。這對表觀自然和自然規律來說同樣成 立。

但是,這裡存在一個重要不同,我們有戰勝表觀自然的可能性,卻沒有戰勝自然規律的可能性。事實上,文明的演進就是要“敢教日月換新天”,不斷地改變表觀自然:高峽出平湖,天塹變通途……在這個意義上,“人定勝天”這個傳統觀念有其正确的一面。然而,當“天”指自然規律時,“人定勝天”卻是錯誤的。人類永遠無法戰勝自然規律,也無法改變自然規律。以“水往低處流”為例8,技術上,我們可以把低處的水引到高處,這似乎打破了“水往低處流”的規律。細加辨察,我們會發現,相關技術改變的隻是“水往低處流”這條規律的表現,并沒有改變這條規律。為了引水上山,我們不得不利用電力抽水。在理想情況下,電力抽水所做的功,正好等于上到山頂的水增加的重力勢能,這些勢能又正好等于這些水流回河面的動能。

自然規律起作用,通常都有兩個表現。一是沒有人為幹預時它的自然表現。二是它的人為表現,為了讓表觀自然符合人的要求,人類利用某條自然規律,以加強或抵消其他自然規律造成的效果。無論哪一種情況,自然規律都在起作用。事實上,自然規律是中立的。它們既不阻礙我們,也不幫助我們。我們難以做到徹底認識自然規律。既然如此,我們也就不能準确預測它們帶來的後果,更不能忽略它們可能造成的損失。因此,害怕自然,最恰當的解釋是害怕自然規律。

這裡要澄清一種可能的誤解。有人認為,我們害怕自然,害怕的是自然這個整體。一些敬畏自然的主張者,相信自然是最大的外在整體。有學者認為,“大自然”是一個“獨立于人類意識的‘絕對’”,“大全”,它“包容萬物(包括人類)、化生萬物”,“是比人類更高者。”這樣的整體當然是一個虛構物。我們誰也沒有見過它。于是這位學者不得不承認,“大自然本身不是一個可被科學所研究的對象,而是隻能通過思辨哲學的沉思才能确信其存在的超驗的絕對”。或者根據康德的說法,這樣的整體并不是一個真實的時空存在,它“完全處于可能經驗的邊界之外”,隻具有“調節性運用”,讓我們的思考“對準某個目标”,卻不能當作時空之内的真實。然而,實際上給我們帶來傷害的,不是這個最大的外在整體,而隻是它的一個較大部分。引信後面跟着炸彈,這個部分比引信大,是這個較大部分引起了不安。引信能引爆炸彈,又跟物理化學定律有關。因此,準确地說,我們還是在害怕自然規律及其效果,而不是在害怕自然這個整體。事實上,我們真的隻需要一個較大部分,而不是一個更大部分。古丁(Goodin)認為,需要這個較大部分,乃是因為“人們需要識别出他們生命的意義與模式”,這就反過來要求“把他們的生命置于某個更大的背景裡”,于是,“沒有受到人為幹擾的、如其所是的自然過程的産物”,就被當成是這個更大的背景提供出來了。

除了“畏”,敬畏自然還有另外一個含義——“敬”:敬重自然,有禮貌地與之相處。這裡的“自然”,顯然不能是自然規律。我們不會去敬重萬有引力定律,更無法有禮貌地與之相處。自然規律很抽象,把“敬重”“有禮貌”這樣的描述語用到它上面,是一種範疇錯誤。就像我們說“數字2是個胖子”一樣,“在作抽象思維時”,我們“很容易将那些概念歸之于錯誤的邏輯類型”,從而導緻無意義。從根本上說,這些詞隻能用在像人這樣的具體可見的對象上。在派生的意義上,我們也可以用它們來描述拟人對象,如“一隻救過人命的寵物”。有時我們甚至也說“敬重或尊重一個地方的風俗習慣”。但究其實質,真正的賓語依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因為我們要敬重或尊重這個地方的人,所以我們才會敬重或尊重這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因此嚴格說起來,“敬畏自然”的“敬”,其對象隻能是具體的表觀自然。而且,對于那些已經造成損失的表觀自然,我們不太會“敬”,有力量就正面剛,如武松打虎;無力量則選擇遠離,如居民逃避洪水。這樣一來,我們對自然的敬,主要指向尚未造成重大損失但可能造成損失或帶來福利的表觀自然。

二、通常含義下的敬畏自然有用嗎?

生活世界中的種種問題,歸根到底,是人跟自然的關系出了問題。我們對外部世界認識不足,就會在行動上犯錯誤;我們對自身的自然特征認識不足,就會錯誤地放縱或節制欲望……敬畏自然能夠帶領我們找到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嗎?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自然沒有人格,對它的敬畏不但不會觸發它的積極反饋,反而是有害的。

就一般理解而言,敬畏自然要假定自然有人格,但這一假定是錯的。正常情況下,我們敬畏一個對象,是因為對象能夠感知到我們的敬畏,并據此調整跟我們相處的方式;而我們可以從中獲得益處。客觀來看,表觀自然中的部分高等動物,它們具有感知态度的能力,可以對情感等做出相應反饋。這些動物包括貓科、犬科和靈長類動物。但恰恰是這些可以做出情感反饋的動物,我們根本不必敬畏它們,在食物鍊上,我們的位置要高得多。除此之外,無論是表觀自然還是自然規律,它們都是無人格的,感知不到我們的情感,更談不上據此調整跟我們的相處方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天地對待萬物,如同古代祭祀者對待為了祈福而紮的草狗,“始用終棄”。天地無所謂仁與不仁,天行有常而已。“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王先謙的解釋是,“吉兇由人,非天愛堯而惡桀也。”像敬拜一個人一樣去敬拜自然,像害怕一個人一樣去害怕自然,是注定無法獲得反饋的單向舉動。

認為自然有人格,天人之間能夠以人性的方式發生感應,這是前現代思維方式的遺留,是萬物有靈論和有神論思想的直接後嗣。已有學者指出,“在‘敬畏自然之争’中,我國民間環保人士實質上是在提倡一種前現代的泛神複歸。”在遠古時代,認知工具極度缺乏,為了降低認知負荷,人們不得不從最為熟悉的現象出發,以此為模型去解釋對生存來說利害攸關的陌生現象。原始初民是有情感的,同時也能對各種情感做出反應,于是,他們就以為,世間萬物也有情感,也能對情感做出反應。在人群中有一個力量最強大者,于是他們就以為,世間萬物中也有一個力量最強大者(神)。在人與人交往中,對力量強大者要體現出恭順和害怕的态度來,這樣才可以讓後者對自己友好一些,類似地,在跟自然界打交道的過程中,也要體現出相應的态度來,這樣才能夠遠禍全身。這種思維方式就是培根所謂的“族類假象”。這種假象“植基于人性本身中”,人類“在反映事物時摻入了它自己的性質而使得事物的性質變形和褪色”。

從今天看,這種思維方式極其有害。它讓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然的意志和目的上,而不是自然的規律上。有學者呼籲:“今天不得不縮回到自然狀态的人類恐怕真的要想一想:病毒到底是什麼,意味着什麼?病毒是不是構成了不斷被侵犯的自然生命的一種報複和抵抗……如何應對這種報複和抵抗?”由于自然不具有人格,這種關切注定失敗。霍金指出:“自然定律必須被有意服從的觀念反映了古人專注于為何自然如此這般行為,而非它如何行為。”這就不斷地錯過了認識自然的機會。亞裡士多德建立他的物理學時,從“滿足自己心智的原則”出發,“隐匿不讨其喜歡的事實”;“甚至晚至16世紀,偉大的德國天文學家約翰尼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還相信,行星具有感覺并且有意識地遵循運動定律,它們的‘頭腦’理解這些定律。”直到近代,人們才清晰地區分了“人類的律條和物理的定律”。對自然現象去人格化、去情感化和去目的性,是近代區别于古代的一大特征。有學者甚至認為,中國之所以沒有産生現代自然科學,就是因為未能作出這種區分,“中國的傳統認為天道是有目的的”。自然本身并沒有感覺,也不理解,它隻是運行。我們要同它們打交道,當然應該抛棄直接訴諸它的情感或直接尋求它的理解的方式。

其次,就算抛棄對自然的直接人格化理解,敬畏自然也無法提供有效的事前提醒。

我們還可以對敬畏自然做一種更正面理解,同時又不必主張自然具有直接人格性。人的任何情感,都具有雙向作用。一方面,會通達這種情感的對象,在對象那裡觸發反饋機制;另一方面,會在行動者自身中造成某些變化。哪怕敬畏的對象不能感知到我們的這種态度,我們還是可以通過敬畏,調整自己的态度和行為方式,并從這種調整中獲得益處。這樣,敬畏就不是在跟對象做交易,而是行為者對自己的要求。

在這種理解下,對自然的敬畏跟康德所講的對道德法則的“敬重”就顯得非常相似了。在康德那裡,道德法則是對行動者的一種約束,它對行動者提出了要求,不允許行動者依據“心中的偏好”任意妄為地“自大”,而要“謙卑”。因此,它是敬重的對象。與此同時,道德法則又是實踐理性自律的産物,具有“理智的因果性的形式,亦即自由的形式”;所以,對自大的這種限制是一種自我要求,是完全“通過一個理智根據造成的情感”,“沒有經驗性的起源”。這種“敬”,與其說是在敬一個他者,不如說是在敬自己,敬自己的自由和自由的一緻性。由于道德法則是每個人自己理性的規定,對它的敬重将有助于行動者内在一緻地行動。在這個意義上,敬重道德以及在派生意義上敬重法律,都有其必要性:敬重鞏固了道德和法律在人性上的确立,是一種自我約束,是自由。

然而,對自然的敬畏跟對道德和法律的敬重并不真的類似。人并不是自然的立法者。自然的存在與自然規律的成立跟人的敬畏無關,不需要後者來捍 衛。因此,通常含義下的敬畏自然,對人的行動不會有實質性的幫助。在結果明朗化後,敬畏自然可以是一種心理安慰式的事後感歎。但在采取行動前,敬畏自然幾乎什麼也不能做。病毒會不會通過飛沫傳播?水壩要不要修?地鐵要不要建?……在一切具體問題面前,敬畏自然隻大緻相當于“要小心一點”的提醒。行動當然要審慎。但是,審慎應該建立在足夠的知識之上。沒有相應的知識,盲目談審慎,同樣會造成不好的後果。要是缺乏知識,就算人類小心謹慎到什麼也不做,也并不總是安全的:“人在屋中坐,禍從天上落。”人類的進化史表明,重要的是恰當地行動,而不是小心地不行動。通過敬畏來約束人類的某些行為,也許會降低個别壞事的發生概率,但是,它付出的代價卻是人類文明停滞不前。

三、生命共同體、人類中心主義與“敬畏自然”的當代含義

必須承認,人類并不孤立地保護自然,我們利用自然。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起主導作用的其實是自然,自然孕育人類,并讓人類生生不息。一方面,自然中的自然規律不需要保護。它們堅不可摧。我們隻能利用它們,要麼利用它們加強一些我們想要的效果,要麼通過利用它們中的一些去抵消另外一些帶來的效果,以便保持和改善我們的生存條件。對自然的利用,并不意味着人類的軟弱。疫情來臨時,我們進行居家隔離,就是要切斷病毒傳播途徑。個别學者稱其為“城市自然狀态”,甚至認為“不免滑稽”,且感到不解:“人類已經進入21世紀,被認為早已脫離了自然狀态,然而為什麼在病毒面前,我們現代人仍舊難逃此劫,依然隻能通過隔離縮回到自然狀态?”這一觀點片面強調了人與自然的分離。其實,我們是自然物,除了利用自然,我們無能為力。居家隔離跟疫苗隔離,在利用自然獲取利益方面,沒有本質不同。當然,自然規律也并不保護我們。無論我們怎麼行動,無論有沒有人類,它們都起着作用。

另一方面,自然中的表觀自然是否需要保護,則取決于人類的利益。這些利益既有物質層面的,也有文化層面的。前者需要考慮表觀自然是否能為我們提供足夠豐富的飲食、能源和安全屏障等。例如,糧食供應不足,我們會開墾荒田,這當然就破壞了表觀自然;如果地質災害嚴重,同時食物無憂,我們轉而選擇退耕還林。後者會考慮我們的情感和審美等方面的需求。比如,出于文化認同的需要,我們把一些地方圈起來,視為曆史文化保護區,以保留先人活動的遺迹為要務,其中的表觀自然必須服從于這個目的。為此,我們不辭勞苦,定期清除古建築屋頂和地面的雜草,盡管它們顯得非常自然。

讓人與自然關系變得複雜的,是人類當下利益與長遠利益、局部利益與更大範圍利益的辨認與協調。在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中,由于認識和能力上的有限性,人類在辨認與協調這些利益時常常顧此失彼。“生态學家有一個說法:‘你不可能僅僅做一件事。’”當出于認知到的當下利益而去改變表觀自然時,我們同時也改變了自然的本來進程,會造成未來表觀自然的變化。這些變化可能不利于我們的長遠和更大範圍的利益。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傷害到我們的當下生存,更不用說進入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态文明了。這些都是錯誤,它們需要被糾正。

錯誤的糾正情況千差萬别。一些錯誤可以得到及時的彌補。如個别城市填湖起樓導緻雨季嚴重内澇。通過升級城市排水系統,就可以消除這些錯誤行為帶來的影響。另一些錯誤糾正起來則比較困難,如我國北方農牧區由于“人類過度且不可持續的經濟和發展活動”,“使原有的非沙漠地區出現了以風沙活動為主要特征的土地退化過程”,“截至2014年……沙漠化面積以每年1560平方公裡的速度擴大”。如果不經過幾十年人工治沙的努力,問題得不到解決。還有一些錯誤,已經深深地印刻在我們的身體裡,鑲嵌在我們的文化中,我們甚至都不再認為它是一個錯誤,而認為它是文明的一個階段或一個代價。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農業的發明與失配性疾病的廣泛出現。當農業為人類提供大量富含澱粉和糖分的食品時,這些新的食物卻引起了新的疾病,如齲齒。食物的充足讓人類越來越長壽,而基因來不及适應高齡生活,高血壓、動脈硬化等老年疾病開始出現。有學者認為,對發達國家來說,“失配性疾病是最大的因病緻死因素”。為了更穩定地提供動物蛋白來源和使用畜力,人類馴養動物。可是,家畜和寵物給我們帶來了“緻命禮物”:麻疹、肺結核、天花、流行性感冒、百日咳和惡性瘧疾。與此同時,農業偏偏又維持了高密度人口,這就開始了人類的“群衆傳染病”。有學者還進一步指出,當我們的祖先“被迫在限制人口與增加糧食生産之間”作出選擇時,“他們選擇了後者,結果導緻了饑馑、戰争與暴政”。這些問題,到今天人類還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解決。

當然,人類在辨認與協調利益方面的顧此失彼,主要是一個對自然和自身的認識問題,而不是一個對自然的态度問題。因為,觸發自然反饋機制的,不是我們對它的态度,而是我們對它的行動。我們的行動觸發什麼樣的反饋,跟我們從自然那裡索取什麼和索取多少沒有關系。技術的進步要求提高效率,效率的實質就是從盡可能少的自然資源那裡獲得盡可能多的回報。一般來說,回報主要指能量和信息流。自然如何反饋我們,取決于我們索取的方式。我們的索取方式是否恰當,是否剛好滿足我們當下的、局部的需要,同時又不給未來的、更大範圍的需要帶來損失,或者雖然會帶來損失,但得失相減後淨得足夠大,這就取決于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和對自身利益的了解。誠如荀子所言:“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

一些人可能不喜歡“索取”這個詞,他們會認為,這個詞把自然視作資源,有人類中心主義的嫌疑。然而,從利益角度看,并不存在人類中心主義與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不同,隻有聰明的人類中心主義與不那麼聰明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不同。一些主張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學者,其實是深謀遠慮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如有學者認為,人類與野生動物具有一種“共生關系”,對自然的傷害最終會傷害人類自身,所以我們要對野生動物和生命“保持一種敬畏的态度”。這樣的非人類中心主義,恰恰是實現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策略。假如沒有人類,也不存在可能的人類和接近人類的生物,是不是一定要讓表觀自然保持對人類友好的狀态(景色優美,風調雨順,食物供應充足等),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沒有人或者類似于人的體驗者,對人類友好的狀态就不再具有價值。大自然對寒草孤雁漠北和杏花煙雨江南一視同仁。同理,自然的内在價值也不可索解。我們所理解的自然的價值,都是它針對人類的價值,是從人的視角去理解的自然的外在價值。就算人類不存在,我們也假想了一雙人類的眼睛。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主體永遠隻能是人這樣的智慧生物,價值永遠隻能是屬人的範疇……所有非人自控系統都不是主體,那麼他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内在價值’”。比較有趣的是,面對自然内在價值的困難,個别學者居然希望通過提倡敬畏去回應:因為敬畏體驗“為自然内在價值的成立提供了依據”。這顯然颠倒了因果:基于人類敬畏才得以建立起來的自然的内在價值,并不是真正的“内在”價值。

雖然從利益角度看,人類中心主義天然正确,不過,從力量對比上看,人類中心主義注定是不正确的。人類隻是自然物的一種,我們可以做的僅僅是選擇讓哪些能量和信息流通過自己,哪些能量和信息流避開自己。而這需要利用一些知識和技巧。自然就好像是一個水龍頭。人類是水龍頭邊玩耍的孩子。孩子可以稍微改變水龍頭的方向,以便讓水沖洗地面和自己的身體,但又不沖走旁邊的食物,不吓到自己養的小寵物。到底怎樣預判水流的大小,調整水龍頭的方向,取決于這個孩子關于自己狀況的知識和關于水流變化的知識。不排除有些時候,水流突然變大,沖走了食物,吓跑了寵物,但這不是因為這個孩子向水龍頭索取得太多,而是因為他對水流變化的判斷出現了失誤。索取并沒有什麼錯。就算水龍頭邊沒有站着一個孩子,水還是會嘩嘩地流淌,白白地流走。同理,人類向自然索取,這是極為自然的,沒有超越自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自然。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貪婪通常不是問題的源頭,敬畏通常也不是問題的答案。

我們可以拿新冠肺炎疫情為例,來闡明這一點。新冠病毒作為自然病毒很久以前就存在。它在動物之間、動物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傳播。由于知識的局限,長時間以來,我們不知道它的存在,也就沒有辦法去阻斷其傳播。在疫情早期,我們甚至不能有效識别這種病毒。在2020年2月25日接受中央電視台記者采訪時,鐘南山院士說,我們對新冠病毒的了解“非常初步”。從2020年1月16日起,到2021年4月14日止,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辦公室聯合發布共8個版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每一版方案在病毒傳播途徑、病理改變、診斷标準、臨床分型、鑒别診斷、治療方案、出院标準等具體細節上都有改進。這些改進得益于一線醫護人員和一線科學家的工作,反映了他們“對疾病臨床表現、病理認識的深入和診療經驗的積累”。各版次方案更新的主要是知識,而不是态度。

在擁有足夠的知識之前,我們的行為要極其審慎。不過,為了更大的利益,我們有時不得不在缺乏知識的前提下行動。魯迅曾說:“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當然,如果食物供應充足,滿足一時的口腹之欲就不會被看成是更大的利益。然而,哪些利益是更大的,哪些不是,并不總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這多少讓事情變得複雜起來。而且,情急之下,我們也難以準确評估人的行動對環境的影響,人為原因導緻的“資源數量劇烈的下滑”,跟“正常的年度動态變化”,其間的區别在哪裡,不甚了了。

科學進步需要在試錯中前進,更宏觀的人類文明也如此。考古發現,“人類自古就會破壞環境”;人跟自然完全和諧共處的“黃金時代”“是虛幻不實的”。新西蘭土著毛利人消滅了恐鳥,波利尼西亞人毀滅了亨德森島上的鳥類族群,美洲印第安人的獵殺滅絕了大部分美洲大型哺乳動物。幸運的是,人類會不斷地根據自然條件和自己的知識調整目标。學者們指出,容易破壞環境的,往往是“移居新環境的族群”,或者是掌握了“新發明的技術”的人群,這些人要麼對新環境不了解,要麼對新技術的“潛力難以全盤掌握”,要麼“對環境、土地沒有感性的知識”。顯而易見,這都是因為缺乏知識。因此,當人類調整自己的行動目标時,并不意味着,從前我們不敬畏自然,現在我們敬畏自然了。這頂多隻表示,我們對自己的無知程度開始抱有清醒的認識,并警惕由此而來的風險。而一旦做到這一點,哪怕是原始人,也可以過着非常“環保”的生活。新幾内亞部落的居民告訴人類學家,他們的獵人某天獵殺一隻鴿子,下次要再獵殺鴿子的話,一定“會等一個星期,然後朝相反的方向出發”。

這正好構成恩格斯觀點的一個例子。恩格斯主張,人不能像動物那樣,隻是“無意的”“偶然的”“對周圍環境發生持久的影響”,“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要通過自己“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根據學者的解釋,這需要人類做“兩次提升”:首先從物種關系中提升出來,以真正人的方式對待自然界,“預計到自己的生産活動會對自然界産生何種較近或較遠的影響,進而控制自己的生産活動。”其次,還需要更新人類社會的生産方式,以促進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

然而,我們也要看到,就算有了足夠的知識,也并不必然帶來正确的行動。到今天為止,除了我國和極少數國家或地區控制得比較好之外,新冠肺炎疫情還在肆虐,其中一些國家科技與經濟實力還相當強大。這就表明,知識并不是正确行動的充分條件。有了關于自然的知識,還要有對這些知識的正确态度。行動必須以知識為基礎,關于自然的行動要以關于自然的知識為基礎,而不能以個人或某些群體的欲望為基礎。為此,我們必須去認識自然,在認識自然的基礎上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不斷強化人與自然的關聯。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國家之間有了沖突,不能停止接觸,而要不斷加強國家間的文化、政治和經濟聯系,讓它們變得更加傾向于合作;與此類似,在人與自然的和諧中,“不應采納環境保護主義者的建議,不與環境打交道,而要培育和加強我們跟環境的各種各樣的聯系”。唯其如此,我們才能真正構建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走向生态文明。這就是“敬畏自然”的當代含義。

四、結語

人類是自然的成員。在跟自然打交道的過程中,遭遇到了種種問題。傳統觀點将自然人格化,認為這些問題的源頭在于人類對自然的不敬畏。這顯然誤認了問題的實質。自然包括表觀自然(自然物和自然面貌)和自然規律。對表觀自然的敬畏跟文明演進的邏輯直接沖突;因為文明要求改變表觀自然,使之更符合人的利益,在這個意義上,人定勝天。對自然規律的敬畏則未能切中要害;因為無論如何,人改變不了自然規律,在這個意義上,人勝不了天。人與自然關系的關鍵在于,如何辨認和協調人類的當下利益與長遠利益、局部利益與更大範圍的利益,并在此基礎上正确行動。利益上的人類中心主義是正确的,力量對比上的人類中心主義則是錯誤的。由于人類知識和能力的有限性,相應的辨認與協調總會失誤。這就要求我們重新理解“敬畏自然”:徹底去除自然的人格化特征,積極地去認識自然;以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為基礎,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積極而審慎地行動。

作者簡介:蘇德超,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博士生導師;BEAT365唯一官网弘毅學堂學部責任教授、副院長;BEAT365唯一官网通識教育中心副主任;BEAT365唯一官网歐美宗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和方向:形而上學與宗教哲學、德國古典哲學、語言哲學、中西比較哲學與文化研究。

文章來源:《哲學分析》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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