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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衡:新時代的美學——生态文明美學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2-08-13

【摘 要】生态文明有兩種概念,一是作為文明普遍方式的生态文明,二是作為時代文明本質的生态文明。我們要建設的是第二種。生态文明美學是以生态文明美為基本範疇的美學體系。生态文明美學不隻是認為人是主體,同時認為物在一定條件下也是主體,稱之為“同主體”即相當于主體。我們要建立生态文明的審美視角,因為隻有在生态文明的審美視角下,才有生态文明美呈現。生态文明美學的本體為生态與文明相統一的景觀,這種景觀一部分是人創造的,另一部分是自然創造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荒野,它是生态之根。我們要建立“劃界和諧”觀,從而确定生态保護的紅線。劃界和諧的美學觀是各美其美,實質是尊重生态。生态文明美學是生态文明時代的主流美學,它生發于環境美學,但絕不止于環境美學,它滲透到生活、生産的方方面面,是時代文明的鮮豔旗幟。

【關鍵詞】生态文明 同主體 生态文明美學

作者簡介:陳望衡,湖南邵陽人,大阪大學文學博士,beat365体育官网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美學史、環境美學。

文章來源:《湖南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

 

新的時代文明即生态文明,它是随着全球環境嚴重破壞,工業文明的轉型,信息社會的出現而生成的。在新的文明——生态文明的建設過程中,一種新的美學形态一生态文明美學在人們的生産、生活中悄然出現,關于它的研究,已經開始。

一、生态文明概念與生态文明時代

“生态文明”這一概念最早出處,目前能找到的是德國學者伊林·費切爾發表于英文期刊《宇宙》1978年第三期的一篇文章:《人類的生存條件:論進步的辯證法》(Conditions for the Survival Humanity:On the Dialectics of Progress)。此後頻頻出現在各種學術性著作和文章中。生态文明最早進入治國方案是在中國,2003年6月2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林業發展的決定》提出了“建設山川秀美的生态文明社會”,2012年中國共産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中又有這樣一段話:“必須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将“生态文明建設”列入關系國計民生的五大建設之中,這無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都還是首次。生态文明,作為一種存在,是生态與文明的統一。問題是怎樣的統一才是合理的,應當的,是生态統一于文明,還是文明統一于生态?筆者認為生态與文明的統一,應為共生。

對于人類來說,任何勞作的成功,都意味着自然的向人生成,是人的利益的收獲;如果此勞作是順應自然、順應生态的,就意味着人向自然的生存。而自然向人的生成和人向自然的生存,意味着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其中,主要是人與生态關系的新平衡的實現。

生态與文明的共生,有兩種形态:其一,自然主導:生态生成文明。自然自身實現的生态與文明共生,自然是主動的,卻又是無意識的,而人是被動的,卻又是有意識的。農業文明的生産方式基本上就是這樣。其二,文明主導:文明保護生态。文明主導指的是人通過自己的勞動包括科技的運用,自覺地實現自然生态的循律運動,讓人獲利,創建文明。這種新的文明的特質是與自然生态的共生,也就是說,它是文明的,也是生态的。共生的現象雖然是普遍的,在生态文明時代之前,這種“共生”主要是由自然完成的,人隻是無意識地(沒有認識到這是在保護生态)參與其中。在工業文明後期,人們對自然生态現象的認識遠較以前深刻、全面,而且有了相應的技術手段,有可能主要憑借人的力量—文明的力量,在順應自然規律的前提下,實現生态與文明的共生。

兩種生态與文明的共生,具有重要的不同,主要有如下四點:一是操控者不同。前者的操控者是自然,後者的操控者是人。二是自覺性不同。前者主要是自然在運動,人隻是利用這個運動;後者有着很強的自覺性,就是要實現生态與文明共生。三是手段不同。前者主要是自然在作為。後者主要是人的作為,這種作為包括高科技的運用。四是效應不同。前者的效應低,還往往失敗。後者的效應則很高。

這樣,關于生态文明有兩種概念:一是作為文明普遍方式的生态文明,二是成為時代文明本質的生态文明。這裡強調生态文明時代建構在高科技的基礎上是必要的,隻有高科技支撐的生态文明才是我們所需要建構的生态文明。在不同時代科技的“高”有着不同的标志,農業文明時代的科技,主要表現為手工勞動的精細化程度;工業文明時代的科技,主要表現為以蒸汽機為代表電力機械;而生态文明時代的科技,就目前的生産力水平來說,主要是信息技術的發展、運用與推廣。

新的文明——生态文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農業文明的回歸,是對工業文明的否定,但從根本上講,它是積聚了人類一切文明後所實現的新的創造。這種共生的生态文明建立在工業文明基礎上,是一種高層次的人與自然共生;這種共生是高收益的共生。于人,它不僅救贖了人的生存,而且為人的發展創造了更大的空間。這其中,特别是人的精神空間,人的思維力、想象力憑借信息在無垠的空間起舞。于自然,同樣是高收益的,被舊文明(諸如工業文明)所破壞的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因新的文明——生态文明而得以恢複,這種恢複,不是複舊,而是發展,是創造了更好的生态平衡,更有助于自然界諸多生命的發展。

人的能力是相對的,就其物質力量來說,人的能量是很有限的,不可能與自然較量,更不能跟生态較量,但人的精神力量是無限的,人通過自己的精神力量,克服或者回避自身的諸多弱點,更深刻、更全面地認識自然,認識生态,從而更好地順應自然、順應生态,實現與自然、與生态的統一,實現生态與文明的共生。人的精神力量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智慧。高智慧讓人的認識無限地逼近自然與生态的規律,并且創造出不斷趨高趨強的技術,不斷地提升人與自然、生态統一的高度和文明與生态共生的優質品性。二是道德。高尚的道德讓人充分認識到人類在自然問題上的利益一緻性,盡最大可能凝聚人類的合力,以實現人與自然、文明與生态的統一。三是審美。高級審美不僅讓人類的感知力、情感力、思維力和想象力發揮到極緻,更重要的是審美的超越性,讓人類突破種種能力上、功利上的局限,在精神境界上将人與自然的和諧、文明與生态的共生升華為一種至高的愉悅與享受。

這裡需要強調的是,新時代的生态文明不是普适性的生态與文明的統一,而是作為新時代标志的生态與文明的共生,它不僅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生産方式,而且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它為人類的精神世界開拓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人類的宇宙觀、國際觀、自然觀、人生觀、倫理觀、美學觀均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化。


二、生态文明中的“主體

生态文明時代繼承工業文明這一哲學立場,同樣堅持人為主體,但是這一堅持是開放的,它不僅認為人是主體,同時也認為物在一定條件下也是主體。基于形式邏輯同一律,同一條件下不能有兩個主體,那麼,可以将與人相對的物主體,稱之為“同主體”即相當于主體。

在生态文明建設中,人的主體性是非常重要的,沒有人的主體性,就沒有生态文明。在生态文明建設中,人的主體性集中體現為人自覺地運用科學技術的手段,讓自然生态朝着既不違背自己的“意志”(生态意志)又肯定人,同時讓人受利的方向發展。這關涉生态文明建設以何為本的問題。從表面上看,建設生态文明是以生态為本,其實,仍然是以人為本。任何文明都是人的主體性的體現,生态文明也一樣。我們不是為生态而去尊重生态,是為了人而去尊重生态。生态文明與生态有實質的不同,我們要建設的不是生态,而是生态文明。建設生态文明,不是要更多地束縛人,而是讓人在另一種意義上有更多自由感,更多解放感,更多幸福感。

生态其實本身無所謂好與不好,當然也無所謂美與不美,判定好與不好,美與不美,所持的是人的立場,标準是人的利益,當然不是一般的利益,而是關涉到人類的生存與發展的根本利益。前生态文明哲學考察人與事物的關系,是單向的,即将人與事物的關系看成從人到物或從物到人,隻是一向,而不是雙向。生态文明時代的主客關系最突出特點是雙向的:同一個過程中,包含着從人到物和從物到人的雙向過程。在雙向過程中,人與物的主體地位的認定要看情境,看維度。在某種情境、維度下,人是主體,物是客體;而在另一種情境、維度下,人是客體,物是主體。主體有權利、規律、價值三項重要性質和利益。

所謂權利:在生态關系中,根本權利是生存權。在有機自然界中對于生存權的認可,在人,落實到個體;在動植物界,目前隻落實到種群。生态文明時代,物的主體性以生态平衡的維系為核心。生态平衡的維系主要體現在物種品類的齊全性、物種間關系的平衡性、物種生命的發展性上等。規律:規律涵蓋自身生存發展的一切條件,實際上,它是生存權的保障。價值:人有價值,物也有價值。價值是多種多樣的。維系生存與發展的一切需要,都可以說是一種價值。确立生态文明時代審美主體的多元性,就人而言,其主體性需要受到相應的限制,由絕對主體降為相對主體或者說有限主體。因此,人的審美,就在諸多方面受制于另一主體,具體來說有:一是尊重動植物自身生命的權利。現在最為惡劣的違反生态倫理和生态審美的行徑莫過于各種寵物的制作了,于人也許不失一種樂趣,于生态卻是一種災難。二是調整傳統的審美觀念,要能接受按傳統觀念不能認同但按生态文明觀念要認同的審美現象,比如,在自然界中一些難看的植物、動物,它們既然是生命,就是自然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沒有理由不接受它,可以不喜歡它,但要能容忍它,給它生存與發展的空間。三是尊重自然主體特别是動物審美的權利。自有文明以來,人類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主體的身份來欣賞自然,總認為自然美是為人而美的。這種觀點在前生态文明時代是可以的,在生态文明時代就不行了,既然承認動物也是主體,那麼作為主體,它就有自身的價值,既然有價值,為什麼就不能有審美的價值呢?美學家們通常認為審美價值是高級價值,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突出體現。動物沒有自我意識,因而就談不上審美價值。這種觀點現在也值得商榷。誠然,審美意識是高級意識,作為高級意識,它具有社會性,但它也具有自然性。

在生态文明時代,人類最需要的品格是對自然的謙卑,而謙卑出自對自然生态的敬畏。我們如果強調謙卑為懷,就不僅需要在理性上接受自然生态的“同主體”地位,而且應該在超理性上接受自然生态的“拟神性”地位。“神性”前加用上“拟”,亦如“同主體”用上“同”一樣,都是人對于自然生态地位的一種高度的認可。因為,人的謙卑不是降低了人自身主體的地位,而是将人自身的主體的地位升華到新的高度。


三、生态文明美

美學是發展的,它屬于文明的範疇,文明在發展,美學亦在發展。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美學,正在建設的生态文明時代理所當然有屬于自己的美學即生态文明美學。

生态文明美學的核心是生态文明美。認識這一問題,要做到三個區分:

第一是區分生命、生态。生态之于生命,有三點重要不同:一是生态單位:生态的單位不是生命個體,而是生命種群。生态着眼的不是個體的生命,而是種群的生命。珍稀動物之所以受到特别的保護,就是因為它稀少,這種稀少又嚴重影響到這一種群的生存。二是生态地位:生态意義下,人的生命與物的生命處于同等的地位。三是生态視角:生态視角不在個體生命,也不在種群生命的維系,而在生态整體的維系,在于生态平衡。生态平衡是生态的命脈所系,生态問題的核心是生态平衡。生态平衡是自平衡,它可能涉及人的利益,但并不決定于人的利益。

第二是區分生态觀和生态文明觀。生态觀是科學觀,強調客觀和真;生态文明觀,是科學觀與文明觀的統一,強調主客觀統一,以及真善美統一。人們通常會将兩者的差别忽視,而将生态觀誤認為是生态文明觀。生态觀可以忽視人的利益,而生态文明觀則必須兼顧生态利益和人的利益,而且人的利益往往是該範疇的立足點。生态文明觀中還包括諸多的人文觀,如政治觀、經濟觀、倫理觀、審美觀等。

第三是區分自然美、生态美與生态文明美。美是人的價值範疇所指之一。美因其載體不同而分成諸多類型,如藝術美、自然美、社會美、工程美等。不管哪種類型的美,其本質都在人。換句話說,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成果,是物對于人的本質在某種意義上的肯定與認同。自然美,其載體在自然物,而其本質同樣在人。它的美與人的本質力量相關。少部分自然美與人的物質價值發生關系,而絕大多數的自然美與人的精神價值發生關系。自然美中有人,就有文明。因此,自然美也是自然與人的統一,其中包括自然生态與文明的統一,因此,自然美中有生态文明的意義。至于生态美,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生态是自然本身的價值的顯現,人可以利用生态實現自身的目的,但那是文明的意義,不是生态自身的意義,因此,“生态美”是一個僞命題,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生态文明美的産生則基于生态文明的創造。前文已闡述生态文明有兩種形态:低層次為由自然主導的生态與文明的共生。這種文明是準生态文明,它所創造的美隻能是準生态文明美。高層次則是由文明主導的生态與文明的共生。高科技是此種文明的核心,隻有由這種文明所引導而創造的生态與文明的統一才是真正的生态文明,這種文明所創造的美才是真正的生态文明美。

由于不同的文明創造出不同的美,就人與自然關系來概括,不同文明的美,它們的美是不同的,大體是:史前文明:人對自然認識水平最為低下,主要是利用自然以謀生。因而對于自然充滿敬畏,自然對于人來說,就是神。從這種關系中所産生的美,主要是人對于自然的敬畏之美。敬畏中有崇拜,有贊美,有欣賞,也有愉悅。農業文明:人對自然的認識水平較史前有所提高,已經初步掌握了自然界中某些與農業相關的規律,能夠部分地替代自然司職,如農業生産。在農業中人與自然建立的關系是親和的,這種關系中所創造的美是親和之美。但這種親和是有限的,更多情況下人仍表現出對自然的敬畏與無奈。工業文明,人對自然的認識水平有很大提高,許多人狂妄地自封天地之主宰,以改造與征服自然為使命,在改造與征服的過程中固然給人帶來了諸多進步,但也帶來巨大的災難,更重要的,其預示的前景是悲哀的。這個過程所創造的美,可名之為悲壯之美。

從本質上來說,生态文明美學所倡導的生态文明美,其本質是和諧。美在和諧,是一個古老的美學命題。這一命題直接來自自然的啟迪。遠古人類深切感受到宇宙的和諧給人帶來的利益,由衷地贊美宇宙和諧的美。農業社會所倡導的和諧是人向天和,在這個和諧中,人幾乎談不上“主體性”,隻是聽命自然,遵從自然。工業社會所倡導的和諧,是天向人和。人過分地強調自身的“主體性”,提出對自然開戰,揚言征服自然。生态文明時代所倡導的和諧是天人相和。所謂天人相和,即自然與人相向而和,凸顯的是自然向人生成和人向自然生存。這是一個相向而成的複雜系統,處于調控中心的是複雜的生态平衡關系。

人們通常說的生态平衡是指自然生态内部諸關系的平衡,以食物鍊為突出表現。但生态文明所希望的生态平衡參雜了人的希望,就是說,企圖通過人的努力,讓自然的生态平衡能夠朝着人的利益的方向傾斜,或者說朝着文明的方向發展。如果人的這種努力符合自然規律,那麼,生态自身尋找平衡的活動就有可能給人帶來利益,推進文明的發展。這個過程即為生态的向文明生成,它是自然的向人生成的華彩樂章。實現這個過程的前提,是人對于生态的深刻認識與高度認同,是文明的向自然生成,同樣,它也是華彩樂章,是人向自然生存的華彩樂章。用自然人化和人的自然化來理解這一過程,生态的向文明生成是自然人化;而文明的向自然生成,是人的自然化。生态文明就産生于這樣的過程中,它是生态的向文明生成和文明的向生态生成。

生态文明所要創造的生态文明美,是建立在史前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基礎之上的美,它的美融合了對自然的敬畏、親和、悲壯這三種内涵,既崇高又優美,可以概括為“太和”之美。“太和”概念,源自《周易》,是對于天的贊頌,也是對于天人關系的向往。基于生态文明時代的天人關系達到了人類文明的新高度,因此,姑且用它來表述生态文明美。“太和”是和的極至,它是人與自然的統一、文明與生态的共生。


四、生态文明的審美視角

生态文明審美的關鍵是視角問題,審美視角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着審美的性質。審美視角主要由審美主體的審美立場、審美标準、審美範式等諸多因素組成。

自史前文明以來,經漁獵文明、農業文明,至工業文明,審美主體都是人,而且隻是人,但在生态文明時代,體現生态文明性質的審美,主體除了人以外,還有生态。生态不是人,不具有人那樣的理性意識、主體意識,但人可以設定它具有類人的理性意識、主體意識,我們将生态的這種主體性稱之為“同主體”。生态文明的審美視角的特殊性在于它有兩個主體:人主體、生态主體,人的主體性是人本有的,而生态的主體性是人設定的。雖是人設定的,但不是虛的,是實在的。

生态文明的視角是當代最先進的審美視角。按審美立場、審美範式、審美理想來分析,它有如下特色。

第一,審美立場:生态文明的立場仍然是人的立場。人的立場說明生态文明審美仍然以人為本。但生态文明的特殊性在于它的以人為本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損害生态的根本利益。生态文明審美中的人的立場必須兼顧生态的根本利益,這種兼顧,主要是将生态的“同主體”地位落在實處。這就産生了另一個立場:生态作為“同主體”的立場。舉例來說,植物的開花,既可以看作自然界為人的觀賞而提供審美對象,也可以看作是自然生命的本能釋放,生态界的自我審美。孔雀開屏既是為人而樂,更是為己而樂。兩種立場,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可以統一的,但也有不統一之處。在不統一的情況下,對自然生态現象應有更多的尊重和寬容,要承認植物動物也有屬于自己的審美權利。

第二,審美範式:傳統的審美,均以滿足人、肯定人為标準。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正面價值表述為美,負面價值表述為醜。正面的審美感受通常概括為三個層次: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悅耳悅目是感知的滿足;悅心悅意是理性的滿足;悅志悅神是超理性的滿足。所有這些滿足都包含着功利的實現與對功利的超越。自然生态雖然為“同主體”,但它不是人,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不過,它也有會有正面與負面的顯現。正面的顯現是生态平衡,處于生态鍊中的生命現象循律呈現,總體呈現為生機盎然;負面的顯現就是生态失衡,處于生态鍊中的生命現象犯律呈現,總體呈現為生機萎靡。過去的審美,不需要考慮到自然生态現象的循律與犯律問題,而在生态文明審美中需要将人的審美與物的“類審美”統一起來,盡可能地做到一緻。如果不一緻,人就必須做一定的調整。

第三,審美理想:審美理想通常表現為和諧與沖突兩種類型,和諧産生的美為優美,沖突産生的美為崇高。由沖突所導緻的心靈震撼最終要實現到心靈的平衡,這種由沖突到平衡的審美境界也可以說是和諧的回歸。這樣,無論優美,還是崇高,它們的本質均是和諧。和諧構成了審美的理想。按生态文明建設的本質,我們追求的最高理想是文明與生态的共生,這當然是和諧,而且是最高的和諧。文明與生态共生的美是生态文明時代标志性的美,是人類的大美,宇宙的至美。

當然,文明與生态共生是人類的理想,是一個可以不斷地接近,卻永遠不可能終極實現的理想。這是一條隻有方向而沒有終點的路,人類永遠隻能行進在這條路上,在行進中,人類可以部分地享受文明與生态共生的美,而不能完全地享受它,擁有它。

勿甯說人類不可能終極地實現文明與生态的共生,就是在高科技發展的當下,都會遇到無法真正實現文明與生态共生的現實問題。面對複雜而強大的生态問題,人類不能不小心翼翼,不能不理論上先行而在實踐上後至。人類執着地追求文明與生态的共生,但人基于自身的局限,人又不能不約束自己的實踐,以免造成無法想象的後果。這樣,就有了另一種和諧——契約和諧,即人跟自然訂立某種契約。自然不是人,它不會說話,所以,契約實質是人對自己劃界。之所以要用“契約”這個概念,是因為人對于自然的行為需要法律來約束。人在為自己對待自然的行為立法,立法的核心是限制人類對于自然的改造。限制需要劃界——劃定人對待自然的行為紅線。劃界的目的是防止人對自然包括生态的權利僭越和領地侵襲。劃界行為,表面上看維護的是生态的利益,其實質維護的還是人的利益。這是一種值得特别标識的和諧觀——“劃界和諧”。

按照中國傳統美學觀,文明與生态的和諧,屬于“交感和諧”。交感和諧重在交感,交感強調人與自然、文明與生态的相互作用,而相互作用的結果是共生、雙赢。于是,生态文明的審美範式就有了兩種和諧觀:交感和諧和劃界和諧。交感和諧強調“美美與共”;劃界和諧強調“各美其美”。

生态文明的審美方式是多元的、開放的、發展的,而實現這一審美方式的前提和關鍵是人的審美胸懷要足夠地博大,足夠地寬容,這種博大、寬容又是以人對于自然、生态的敬畏為前提的。我們雖然是無神論者,不承認世界上有類人的神靈存在。但我們承認這世界上有非人的神聖存在。這種神聖就是自然,就是生态,它們才是世界上真正的絕對,是不可能全部知曉,而且也是永遠不可能戰勝的絕對。重樹自然、生态的“神性”地位,不是迷信,而是科學,這種重樹,為的是讓人在自然、在生态面前,更為謙卑,更為理性,從而更好地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不斷局部地、有限地實現自然與人的統一,文明與生态的共生。

此外,需要強調的是生态文明審美視角的兩個突出特點:一是特别重視理性。任何審美始于感知,歸于感知,離不開感知。審美感知的特點是為直覺,直覺雖然是形式的感性的,但本質是理性的,為理性的感性顯現。生态文明審美同樣需要這種審美直覺,但是,由于長期以來人們對生态文明缺乏足夠的認識,因而面對一種現象,往往不能憑直覺判斷它是合乎生态文明的,還是違反生态文明的。二是其美在文明。生态文明的審美現象多為自然現象,因此被誤認為美在自然生态,其實,生态文明美雖然現象為自然生态,然其本質在文明,隻是這種文明不是一般的文明,而是與生态共生的文明。文明是對人的本質和利益的肯定,這種與文明共生的自然生态現象之所以能成為美的載體,是因為它對人的本質和利益是肯定的。


五、生态文明的審美景觀

生态文明時代的審美景觀是多元的,此前時代(農業文明、工業文明)所有的景觀,都可以存在,但是作為時代标志性的景觀隻能是生态文明景觀。生态文明景觀有兩種:一種是非人工參與的生态文明景觀,另一種是人工參與的生态文明景觀。

非人工參與的生态文明景觀。它是自然的,生态的,但它有利于人,友好于人,因而也可以說是文明的。這種大自然慷慨恩賜的生态文明景觀,是大自然的智慧,我們通常稱之為生态智慧。生态智慧不是生态文明,因為人工沒有參與。欣賞這種生态智慧,與普通的自然山水審美沒有太大的不同。非人工參與的生态文明景觀,最值得我們重視和珍惜是荒野。顧名思義,荒野是較少為人進入因而也較少被破壞的自然,它的生态性可以視為原生态。雖然這樣的景觀,人沒有或甚少參與構建,它的意義卻是最為重要的,其原因是它保存着地球上最好的原生态,而原生态是生态之根。地球生态的恢複、修複和更新之所以存在着可能性,就是因為生态的根還在。就構建文明來說,它也是人類諸多自然的、社會科學的、人文研究的最好的基地,也是創造諸多價值的源泉所在。

人工參與構建的生态文明景觀。生态文明從本質上來說不是自然本身就具備的,而是人參與創造的。這種參與有兩種情況:一是低水平的,人以自身的身體直接與自然(包括生态)對話,農業生産即所是,它所創造的人與自然的統一,具有生态文明的意味,但它是低層次的,不足以成為生态文明的标志。二是高水平的,人不是以自己的身體而是以高科技為中介與自然(包括生态)對話。隻有這種對話所創造的人與自然的統一,才是真正的生态文明,它的形象展現才是生态文明标志性的景觀。這種景觀的創造不僅有自然的生态智慧,而且有人的以高科技為代表的智慧,可以稱之為“生态文明智慧”。


六、從環境美學到生态文明美學

生态文明美學産生于環境美學,環境美學的産生也不過是20世紀中期的事,環境美學之所以在此時産生,是由于工業社會對環境問題的破壞,環境問題引起人們高度的重視,而環境的破壞對于人類生存的影響主要在于自然生态的破壞。因此,環境美學就自然而然地成為生态文明美學的生發地。

2015年7月15日,筆者在《光明日報》發表《生态文明美:當代環境審美的新形态》一文提出生态文明美,但是仍将其定位于環境審美的新形态,這種看法很快就被自己修正。2017年,我又在《南京林業大學學報》第一期發表《生态文明美學初論》一文,提出有一種新的美學形态一生态文明美學存在,生态文明美是生态文明美學的形态,指出雖然環境美學是生态文明美學的生發地,但生态文明美學絕不隻是環境美學。生态文明是新時代的文明,這一文明包涵人類文明的全體。與之相關,生态文明美學滲透到人類文明的全體,就這個維度說,環境美學隻是生态文明美學的部門美學,不隻是環境審美中有生态文明美,生産、生活等領域中的審美均有生态文明美。生态文明美學是時代文明的鮮豔旗幟。

生态文明美學在不同的領域中,其表現是不一樣的。作為生态文明美學基礎的是生态文明時代的生産和生活,它們生成了屬于自己時代的美學風格。

在生态文明時代,生活方式的突出特性是樸素。樸素是人類的美德。在農業社會,樸素的實質是對于勞動成果的節約和珍惜,深層次體現出對勞動、勞動者的尊重。社會各個不同階級階層的人都在使用勞動成果,這種尊重,其意義又是不一樣的。在勞動者,是自我尊重;在非勞動者,是對人的尊重;而在統治者,又别有一番意義,既是對個人财富的節約,以防他時之需,也顯示出對被統治者的一種尊重,這種尊重有助于緩和社會矛盾。而在生态文明時代,樸素的生活方式,除了全部保留上面的意義外,它的主要意義是對自然資源的珍惜,對生态環境的愛護。在這裡,财富與資源的區分是十分重要的。就所有權來說,财富歸屬于個人,而資源歸于人類。從現有的法律上來說,個人有權浪費财富,但從生态保護的意義上說,任何人都無權浪費資源。

早在3000多年前,老子就對物欲傷身害性有過深刻的論述。他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聰,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老子的這種論述,完全可以用在生态文明時代,的确,追求奢華而不知節制,不僅禍害自己,而且禍害家人,禍害社會,禍害國家。從崇尚樸素,既是為了讓自然更美好,也是為了讓人更美好。樸素不是約束人,而是提升人。讓人從種種物欲中真正擺脫出來,回歸自身。這種回歸身,才是人性的真正實現,也就是人類真正的解放。因此,有必要指出,生态文明所倡導的樸素生活方式,不是寒碜,不是吝啬,不是降低生活水準,更不是壓抑人性,而是讓人更為健康地生活着,更為愉悅地生活着,更為自由地生活着,更人性化地生活着。

生态文明時代的生産,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在能源上,做到清潔生産,盡量低碳、無碳,減少污染,努力實現發展的可持續性。二是在手段上,實施“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2010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大自然保護協會、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等多家機構聯合發布報告《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 based Solutions)這一•方案簡稱“NBS”。“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BS)的定義,諸多國際機構說法不同,大自然保護協會編著的《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研究與實踐》一書的表述是:“世界銀行認為,NBS是能夠在減緩和适應氣候變化影響的同時,保護生物多樣性,促進可持續發展的創新解決方案(World Bank,2008)。IUCN将NBS定義為,通過保護、可持續管理和修複自然或人工生态系統,從而有效地、适應性地應對社會挑戰并為人類福祉和生物多樣性帶來益處的行動(IUCN, 2016)。歐盟将NBS定義為,受自然啟發和支撐的成本有效的解決方案,同時可以提供環境、社會和經濟效益。NBS通過因地制宜、資源高效的系統性幹預措施,将多樣化的自然元素帶入城市、陸地和海洋景觀”這些定義概括起來大同小異,就是利用自然本身的力量特别是生态的力量以達到修複生态、創建文明的目的,也這就是生态與文明共生。

在當代,各種具有生态文明性質的産業諸如生态工業、生态農業、生态商業均被創造着,同樣,各種具有生态文明性質的文化,諸如政治、教育、藝術等,也都在創造着。從而各種風貌不一,特色鮮明而本質相通的美的現象在中國、在全球蓬勃出現。

生态文明美學的哲學基礎是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共同體,既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也體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上。它是真正的全球化,不僅是地球人的全球化,而且是地球生命的全球化。生态文明美學所追求人類理想為“大同社會”,大同社會雖然早在周朝就被中國哲學提出來了,但它隻是一個模糊的願望,并沒有科學的論證,而生态文明要建設的大同社會是有科學論證的,它是生态與文明的統一。生态文明的美,是人類最為理想的美——“太和”之美。這種美的本質是崇高,這種崇高既充分體現出自然的偉大,也充分體現出人的精神的偉大。

生态文明時代是一個極為寬容的時代。它充分吸取了人類社會各種文明創造的精華,在生态平衡、生态和諧的意義上将各種優秀的因素融彙于一體。生态文明時代的主流美學形态是生态文明美學,但并不隻是這一種美學。任何族群都有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而各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必将反映出各種不同的美學。這些異彩紛呈的美學,既見出人類命運的共同性,又見出各族群生活方式的特異性,猶如春天,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生氣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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