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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根友:傅山經子關系思想斠評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22-09-06

作者簡介:吳根友,哲學博士,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博士生導師,BEAT365唯一官网文明對話高等研究院院長,研究方向為明清哲學、先秦道家、中國政治哲學、比較哲學。

文章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7月5日

 

在明末清初的諸思想家當中,傅山個性極為鮮明,他特别提倡學者要自作主宰,對于曆史、世事要有獨到的審視眼光。在《看古人行事》一文中,傅山非常豪邁地說道:“一雙空靈眼睛,不唯不許今人瞞過,并不許古人瞞過。看古人行事……千變萬狀,不勝辨别,但使我之心不受私弊,光明洞達,随時随事,觸著便了,原不待讨論而得。”

在經子關系論的問題上,傅山則持有一種“子先于經”“經子一源”“經子平等”的激進思想。在《經子之争》一文中,他這樣說道:“經子之争亦末矣。隻因儒者知六經之名,遂以為子不如經之尊,習見之鄙可見。即以字求之,經本‘巠’字。‘一’即天,‘巛’則川。《說文》:‘巠,水脈也。’而加‘工’焉,又分‘二’為天地,‘∣’以貫之。‘子’則‘一’‘了’而已。古‘子’字作‘’。巠、子皆從‘巛’者何?巛即川者,水也。巛則地下流行之理。”通過上述别具一格的字義訓釋方法,傅山對經與子的本義作了哲學性解釋,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推論道:“孔子、孟子不稱孔經、孟經,而必曰孔子、孟子者,可見有子而後作經者也”,從經文産生的主體角度,别出心裁地論證“子先于經”的道理。

從曆史學的視角出發,傅山将經文與經學還原為“一代之王制”,進而巧妙地否定了經與經學的普遍性意義。他說:“今所行‘五經’‘四書’注,一代王制,非千古之道統也。注疏泛濫矣,其精處非後儒所及,不可不知。”也就是說,五經”“四書”以及關于這些著作的注釋類著作,都是具體王朝政治制度的體現,因而是曆史性的文本,并不具有跨越時間的普遍性。這是變相的“五經皆史”“‘四書’之注皆史”的說法,将“五經”“四書”注釋(屬于“十三經”之經)等經學著作還原為曆史性的文本,與後來章學誠、龔自珍提倡的“六經皆史”說,在精神實質上頗為一緻。

如果說,同時代的王夫之對于諸子學,特别是佛老異端之學采取了“入其壘,襲其辎,暴其恃而見其瑕”的批判繼承方法,傅山在經子關系的問題上,恰恰是借助諸子學,特别是老莊之學來批評作為宋明時期經學典型形式的程朱理學。因此,他與王夫之在經子關系的問題上恰恰構成了相反的兩極。在傅山的手稿中,他自我表曝道:“《老》《莊》二書,是我平生得力所在。旋旋細字旁注,當精心探索。若醒得一言半句,便有受用,可由之入道。”他不僅深愛《老子》一書,嘗雲“三日不讀《老子》,便覺舌本軟。疇昔但習其語。五十以後,細注《老子》,而覺前輩精于此學者,徒費多少舌頭,舌頭終是軟底”,而且高度評價《莊子》一書,“莊子為書,雖恢谲佚宕,于六經外,譬猶天地日月,固有常經常運。而風雲開阖,神鬼變幻,要自不可阙。古今文士每奇之,顧其字面,自是周末時語,非複後世所能悉曉”。

傅山借助先秦諸子學,特别老莊之學批評宋明經學之典型形态理學時,着重批評的是理學之“理”字,認為宋儒所說的“理”字,在先秦諸子中既不多見,也與他們所講的“理”字意思相差很大,且不合乎先秦時期儒家經文和孔孟思想。例如,傅山說:“宋儒好纏‘理’字。‘理’字本有義,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隻覺其聲容俱可笑也。”在研讀《老子》《莊子》文本時,他常常說沒有“理”字,沒有“性”字;《莊子》個别文本中雖有“理”字,絕不作宋儒的“理”字看,“莊子,學老者也,而用理字皆率而不甚著意”。在研究《老子》時,傅山說:“《老子》八十一章絕無‘理’字,何也?妙哉!無‘理’字,所以為《道經》。即道亦強名之矣,況理乎!”通過對《莊子》文本中“理”字的考察,傅山得出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結論:宋儒所講的“理”正是莊子所講的大骨頭——“《老子》八十一章無理,而《莊子》有理。《莊子》之理,始于庖丁之解牛,曰:‘依乎天理,披(當為‘批’字,引者注)大郤,導大窾,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觚乎。’故善言理者,莫妙于《莊子》。世儒之理,則正所謂觚也,于刀則割,則折,高者良庖而已,下則族庖也。”傅山将宋儒程朱一系的理學之“理”看成是一個令刀刃折鋒的大骨頭,實際上是說,程朱理學之“理”,在理論上是一個“無理”的大疙瘩,充滿着非理的成分。非常有意思的是,對于《莊子》文本三十三篇,每篇傅山都統計了字數,可見他對《莊子》一書研讀之細心。

由上所引的文字可以看到,傅山對于經學典型形态理學的批評,其所使用的學術方法,就是他所擅長的字義史(概念史、觀念史)的考察。由于他的思想興奮點在于對理學展開批判,故處處刻意尋找“理”字來做文章。我們知道,《莊子》“内七篇”其實也沒有“良知”二字,不僅“内七篇”沒有,《莊子》三十三篇、《老子》八十一章中均無“良知”二字。傅山為什麼沒有特别提出來呢?原因在于,反程朱理學的學術立場,先在地規定了傅山研讀老莊思想的學術視野。這樣一個隐約在場的反理學思想,成為傅山研究老莊思想的“前理解”,既顯示了傅山老莊思想研究的獨特性,但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限制了傅山研究老子、莊子的思想視野。再者,傅山用曆史還原主義方法批評“理”學,有一定的意義,但并不能真正駁倒理學。古人沒有講過的,後人難道就不可以講嗎?因此,字義、觀念的曆史還原方法,在反對理學的理論失誤時,雖然是一種可用的方法,但并不見得是一種有力且有效的方法。

通過對傅山諸子學,特别是他研究老莊思想态度的考察,我們發現,傅山實際上隻是借諸子之思想來批評理學化的經學之僵化與狹隘,有極強的思想創新意識,但就諸子學本身而言,尚不是真正的諸子學研究。因為在傅山眼中,諸子文章與思想隻是一種批判工具,并未将其作為一個思想的整體來研究。在經子關系論的發展過程中,無論是以子證經、以子補經,還是以子駁經,這些對待諸子學的态度,在學術方向與目的上雖有差異,然而将諸子學作為一種工具,則是相同的。将諸子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術研究對象,是晚清以後伴随着經學的徹底衰落才出現的一種學術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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