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根友:依道而“看”與人的能在——道家的人生哲學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19-02-14
一般而言,論及道家我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清淨無為、消極避世的人生态度,另外還會想到氣功。如果對道家或者道教了解得多一些,還會想到煉丹術、白日升天等得道成仙的故事。這些對于道家的理解不能說全都是錯的,但至少可以說是相當不全面的,而且還混淆了早期道家思想與後來道教的思想。在筆者看來,道家人生哲學,特别是老子、莊子的人生哲學思想,他們對生命、生死與整體對待人生的态度,雖然有一些消極的内容,但有很多值得我們現代人反思的思想觀念。筆者在此處結合現代西方哲學的一些思想觀念,努力将老子、莊子人生哲學中蘊含的積極意蘊揭示出來,希望能對現代人如何更加健康積極地生活提供一點有益的思想啟迪。
一、遵“道”貴“德”——道家“道”“德”的本義
道家思想的内容很豐富,但其核心可以用“道”、“德”二字貫穿起來。《老子》有很多論“道”的文字,但最重要的有三章。
《老子》第二十五章最清楚地從正面揭示了“道”的基本内涵: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上面一段文字,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第一層是講“道”的實際存在樣态。它是一混然存在的東西,比我們日常經驗中看到的天地的産生還要早,安靜而無邊無際,不受他物的影響,遍行于萬物之中而沒有疲倦,我們可以将它稱之為萬物的母親。
第二層是講“道”與我們語言的關系,以及在我們人所認知的宇宙中有四種偉大的東西。“道”在天地之前就存在了,所以我們無法知道它的名字,尊敬地稱之為“道”,勉強地把它叫做“大”。而所謂“大”,是一種向四周延伸的狀态,因而具有流動的向遠方伸展的特征。這種向遠方流動伸展的過程不能是無限的,而最終會回到開端。“道”是偉大的。天、地是偉大的,王侯是偉大的。在我們的宇宙中,王侯僅是四種偉大之中的一種,因而侯王是不能胡作妄為的。
第三層講,人應該如何活動的問題。整個人類應當遵循大地的法則,大地應該遵循天運行的法則,天應該遵循“道”的法則,而“道”則遵循自身的那個樣子——什麼樣子呢?即由大而逝,由逝而反的原則。
我們人為什麼将“道”勉強地稱之為“大”呢?日常語言中說,呀,這個東西好大呀!表示驚歎,不可思議。“道”也具有這種令人驚歎,不可思議的特征。它比天地還要古老,又是安靜的無邊無限,遍行于萬物之中而不疲倦。天是多麼遼闊,地是多麼廣大,王侯是麼多威風,然而“道”比天大,比地大,比侯王大,難道還不令人驚歎、感到神奇嗎?但既然我們已經尊敬地稱它為“道”了,又勉強地稱之為“大”,落入了人類的語言之中。故老子非常擔心人們把他所說的道混同于人間的道路之道,所以他要從反面說,“道”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道路,用來給“道”作名字的“大”,也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天大、地大、侯王之大,以及任何具體物件之大,所以王弼本《老子》第一章說:
道可道也,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王本《老子》第一章常常讓我們感覺到道家之“道”是虛無飄渺、不可捉摸的,而且曆史上有很多解釋,也有很多種的标點,但其實所講的道理還是清楚的。它告訴我們,“道”不是日常的道路,“大”之名也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大”的意思。天地開始的時候是沒有名字的,正因為有了文字,才有萬物的區分,故有名——即有文字、語言後才有了萬物的觀念。
因此,從“道”的無目的的狀态來看,可以看出“道”的運動變化的精微細密的特征——即“道”的寂兮寥兮的狀态,從“道”的有目的的狀态看,可以看出它遍行于萬物之中而無所疲倦的通行特征。其實,“道”的這兩種狀态都出于“道”自身的特性,隻是稱謂的名字不同罷了,都可以稱之為“玄”。“玄”是什麼意思呢?“玄”即是由可見的顔色變成不可見的顔色,如人體割破之後流出的血,由紅色變成黑色,即稱之為“玄”。“玄而又玄”,當然是黑了又黑,更加看不見了。而所有運動變化的精微細密之處都是人所不能看見的,而很多好東西正是從看不見的地方産生的,如大學問家把别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科研上了,現代體育運動、藝術家都有封閉訓練等。此處的“妙”釋作“眇”也好,作“妙”的本字講也好,都是神妙莫測而産生萬有的“道”之運動的特征。
雖然我們用現代語言重新解釋了老子有關“道”的描述與規定,但最能形象地揭示“道”的特性的,還是“道”與水的相似性。
《老子》第八章雲: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
水好像是人間最高的善,它的特性接近“道”。為什麼呢?它善于給萬物好處而不與萬物發生嚴重的矛盾沖突,又處在最謙卑的位置上而不炫耀自己的恩惠與權能,所以水最接近“道”的禀性。因此,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要謙遜卑下,心靈要澄明而不為物欲所蒙蔽,與人打交道要用仁心待人接物,說話要誠實可信,不要花言巧語,欺騙别人,做事要以自己能夠勝任為目标,不要刻意求高,故意做一些力不能企的事情,而決定做某一件事時一定要合乎時機,不要蠻幹。“不争”,并不是消極退讓,拱手把一切都讓出來,而是要在合乎人情物理的前提下,讓人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接受你的觀點,因而做起事情來就不會有過失。有人認為“道”即是“規律”,這沒有完全錯,但不能充分地表達老子“道”的意思。因為規律是死的法則,而“道”是活的,有産生萬物,給萬物好處,又具有謙卑德性等特性,所以不能僅僅用現代人的觀念來理解老子的“道”。
莊子對“道”的論述很多,但比較集中地體現在《大宗師》一篇: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豨(音xi)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颛顼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
莊子的意思是說:“道”是實實在在的,可信的,但沒有自己的意志與目的,沒有具體形狀,可以傳達、傳授,但不能像接受某一個具體的東西那樣擁有它,可以通過理智的領會而獲得,但不能用眼睛看到它。它以自己為根基,沒有天地的時候它就存在了,比鬼和上帝還要神妙莫測,天地都是由它産生的,所以用任何具體的東西來與它比高、比深、比長、比久,都不可能做到,而所有偉大的人物正因得道之後,才能成就他們自己的事業。
概而言之,道家之“道”的根本意思可以從四個層次去理解:
第一,“道”是萬事萬物的根源、根據,比任何現成的東西都更古老;第二,“道”不受萬物影響,但可以讓萬物萬事成為他們自身的樣子;第三,“道”不能用任何現成的語言來規定它,也不能通過感覺去把握它,但它卻是真實不妄的,能對萬物産生作用;第四,用形象的語言說,水接近于“道”的特性。通過對水的觀察,我們可以體會“道”的諸多方面的性質。
要而言之,“道”從來就不是一個現成的東西,永遠不能用概念定義的方式僵硬、死闆地規定它。我們用“道”來指稱它,隻是一種方便的說法。就其實質性的内容而言,它就是生生不息、無邊無際,不斷産生萬物而又規定着萬物的無限、運動着的宇宙本身。它自身以自己固有的法則在運動着,它對萬事萬物沒有特别的愛好,也沒有特别的憎惡,但是它又讓萬物按照它們自己的目的去存在、去成長、去死亡。
“德”本來是西周以來最重要的觀念。“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以德配天”。(《尚書》)但老子更看重“道”,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可見老子“遵道”的思想是對周代文化的一次革命。
老子還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其實也就是“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的另一種說法。所以,真正的有德,是合乎“道”的要求,對他物、他人做了好事,給了好處而不居功自傲,所以老子告誡人們,要“功成而弗居”,這就是“有德”的表現。
莊子對“德”也講了很多,特别是在《德充符》一文中,他說,有德的人不一定在外表形象上都是很美的人。往往是那些長得很醜的人,那些殘疾人更可能是有德之人。這當然是一種反諷,主要是諷刺他那個社會裡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因為莊子曾經多次批評“竊鈎者誅,竊國者侯”的不合理的現實,所以他虛構“有德之人”未必就是那些看起來很體面的人。莊子認為,“德”即是萬物從它那裡獲得生的條件與資源,這就叫做“德”。因此他說:“物得以生,謂之德”(《大宗師》),先秦的文字訓诂認為,“德者,得也”。讓萬物能夠從它那裡有所獲得,叫做“德”。所以,有德之人,即是能給人好處、利益的人。儒家講仁者愛人,佛教講布施、恩惠,這些都是“有德”的表現。而道家講的“道”與“德”,合起來講“道德”,即是以合乎人情物理的方式,給他人、萬物以好處而又不居功自傲,這就叫作“道德”。因此,道家要求人們遵道貴德,不是簡單地叫人遵守一些倫理規範,你應該怎樣,如果人們不遵守或違背了某種倫理規範,就指責别人,罵别人,這并不能體現你有道德。有道德,首先是要求能給别人以好處、利益而又不居功自傲,這才是合乎道家要求的道德,也是真正的有道德的表現。
二、“以道觀之”——道家的人生哲學方法論
道家之“道”并不是一種外在于人的客觀規律,也不是一種主觀的心靈産物。它是無限運動着的宇宙本身,也是我們生于其中的存在本相。這一存在本相要求我們要有一種不同于世俗社會形成的各種看問題的方法與視角,從而也會讓我們從周圍世界裡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東西。老子是道家學派的創始人,對“道”的本身論述多一些,對如何用“道”的眼光來“看”世界的内容論述得少一些,但也不是沒有講這一層意思。他反複講“侯王守若能守道”,萬物将自化,萬物将自賓的道理。這其實就是告訴侯王,要依道行事,學會從道的角度看問題。他還講到,要依道修身、養生,可以“長生久視”,也提出了“治人事天莫若啬”的養生總綱領。最為重要的是,老子告訴我們,要遵循“道”的方式來建立國家的根基,來處理個人、家庭、鄉、諸侯國,直至天下的諸事務,如他說: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有餘;修之于鄉,其德乃長。修之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溥。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第五十四章)
老子在此處提出的方法論,即是“道法自然”,“上善若水”的方法。“以道觀物”,從來不固執某種特定的方法與看問題的視角,而是根據具體的對象來采取适合對象的方法。很多小孩為什麼不喜歡逛商場呢?因為他們個子矮,看到的都是大人邁動的大腿,根本不是琳琅滿目的衣服與商品。所以我們不能用教育大人的方法來教育小孩。同樣,處理個人的事情,也不能用處理國家的方法來對待。而處理家、鄉、諸侯、乃至天下的事情,也不能用處理個人的方法來對待。所以,俗語講的“随方就圓”,我們哲學教課書講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與老子此處講的“以身觀身”的方法,在人生道理上是相通的。
莊子對老子思想有深刻的領會,他明确地提出“以道觀之”的方法論,與我們常人僅從以物觀之、以俗觀之、以差觀之、以功觀之、以趣觀之的五種觀法形成了鮮明的差異。莊子說: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秋水》)
“以道觀之”與以物、以俗、以差、以功、以趣等五種觀法之間,并不是簡單的觀法的差異,而觀法的層次差異。“以道觀之”是形上層面,而以物、以俗、以差、以功、以趣等五種觀法乃是形下層面。用莊子的話說,依道而“看”為“約”,其它五種觀法為“分”。以圖式法來直觀揭示莊子的方法論,則可以表示如下:
以道觀之(約)形上層面
以物、以俗、以差、以功、以趣(分)形下層面
而“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這句話的表面意思即是說,從道的角度來看待萬物,萬物之間沒有貴賤之分,這非常符合我們現代人追求的人人平等的觀念。與儒家講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佛教講的“衆生平等”的觀念也有相似、相通之處。
為什麼從“道”的角度看,萬物之間就沒有貴賤之分呢?這就涉及到“依道而看”的看物方式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上文說過,道家所說的“道”其實是無限運動着的宇宙本身,故從“道”的角度看,任何一物之大與小都是相對的。泰山很大,但比泰山還要大的東西不知有幾許;一粒米、一滴水很小,但還有比這更小的東西。生物類的細菌、物質結構中的原子、質子就是如此。在無限的宇宙中,我們常常所看到的大、小都是在相互比較的關系之中顯現出來的。人的壽命長短、功勞的大小,也是如此。
就生命的形态來看,常人都悅生而惡死。在莊子看來,死亡也許并不像我們常人所說的那樣可怕。首先,依道而看,生命在宇宙中就是處在造化的洪流之中,獲得人的形态也隻是暫時的現象。說不定人死亡之後能夠轉化成其它的東西,并不意味着消失。因為,在老子與莊子看來,人的生命是由氣構成的。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莊子講:人之生也氣之聚,死也氣之散。而通天下的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所以,死亡隻是改換了生命的一種存在方式而已,死亡隻是回歸到天地之家而已。
其次,依道而看,現實的人間并不是理想的居所,人生在世,有諸多束縛與痛苦。死亡之後也許更能自由自在,不受各種規則的束縛。
莊子上述的兩種說法雖然不符合現代科學的觀點,但作為一種無懼、達觀的死亡觀,對于必有一死的人而言,在必須直面死亡的時刻,未嘗不是一種可以選擇的超然面對死亡的态度。
與“以物觀之”相平行的五種觀法,其實即是從一種非常鮮明的立場去看問題,因而都屬于廣義的意識形态,即用一種僵化的,不容懷疑與反思的方式看問題,自是其是,非人之是。“以道觀之”則十分類似尼采哲學的“透視主義”的觀點,或與趙汀陽所主張的“無立場”的立場相類似。這種觀法即讓萬物依照他們自身的目的性來考察他們自己的内在立場來考察他們自身。例如,杯子作為一物,要從杯子可以用來盛物,方便于人之所用的屬性來考察杯子的自我屬性,而不能要求杯子具有鍋、甚至是車子等等與杯子不相幹的屬性來要求杯子。仿照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的說法,即我們要從杯子的杯子性來考察杯子,而不能從車子或其他工具的屬性來考察杯子。這就是從事物的内在尺度來考察事物,也即是莊子所提倡的“以道觀之”的哲學方法給我們提供的看問題的方法。如果像莊子所批評的“以物觀之”的方法來考察,我們就會從車子的屬性來考察杯子,結果發現杯子不能載人,也不能裝載很多東西。于是,車子或從車子的屬性來考察杯子,車子就有了自貴而賤視杯子的理由了。
其他四種觀法所表現出的立場、視角雖然不同,但均不從物自身的内在尺度來觀物的觀法,在方法論層次上是一緻的。這就是世俗“常人”看物的方式:
(1)“依物而看”,萬物都自己高看自己而輕視他者。人認為地球上的萬物都是為人類的目的服務的。老虎、獅子認為,一切動物都是為它們解決饑餓的東西,牛羊認為大地上的草都是為他們準備的。特别是人,往往都将自己的長處與他人的短處相比,以凸顯自己高人一籌。
(2)“依俗而看”,萬物的貴賤不由物自我來決定。首先,世俗社會是一個有道德規範、社會制度的社會,萬物貴賤在規範、制度的安排下,早就先驗地有了一個價值秩序了。如美玉、黃金就比石頭、銅鐵更有價值。部長比廳長就更有地位,廳長比處長就更有地位。特别是商業買賣的過程中更是如此。誰有定價權,誰就決定了某種的價值,求職過程中也是如此。
(3)“依差而看”,即是從比較的、差别的角度來看,一切差别都是相對的。泰山比一粒米不知要大多少倍,但如果把泰山放在整個銀河星系,乃至放在河外星系,那泰山豈不也成了一粒米嗎?
(4)“依功而看”,依據萬物自身的功能來考察萬物的價值,萬物皆有價值,如黃金性質穩定,可以長久保存,因而是天然的貨币。糧食可以食用,牛可以耕田,馬可以奔跑。但如果要把黃金當糧食,把牛當馬來使用,這些事物都将失去自己的價值,至少在價值上要大打折扣。
“依趣而看”之“趣”通“趨”,意謂着主觀的價值偏好與取舍。有人喜歡紅色,讨厭綠色。儒家講仁義,墨家講兼愛,佛教講慈悲,基督教講博愛。凡與自己的理論觀點不相同的均一概排斥,凡與自己理論旨趣相一緻,則無條件肯定。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整日地就處在争吵之中。
所以,在莊子看來,以上五種看待事物、世界、人生的方法、立場均是“常人”的看待事物的方法,或以偏概全,或任憑主觀,都不能與“依道而看”的方式同日而語,因而都不能“面向事情本身”,進而達到肯定萬物自己内在價值的正确性。要而言之,“依道而看”,物物皆有自己的價值,不需要在與他物的比較中來确立自己的價值。而任何一物也沒有理由在比較中輕視他物的價值。因為,一旦進入比較的視野,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現,總有比我大的東西,也總有比我小的東西,故萬物當“依道而看”,将自己的物性或禀性充分的實現出來,或者說,将自己的目的性實現出來,就是一種最好的對待自己的态度,也是我們每個人對待萬物的應有态度。
莊子《秋水》篇“以道觀之”的看問題方法,在《天地》篇“以道觀物”的說法中,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印證,表明“以道觀之”并不是一個孤立的說法。莊子說:“以道觀言(名也)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
上文的表明,莊子并不否定言、分、能以及萬物之差異,問題的關鍵在于從什麼樣合适的角度去審視這些現象,從而得獲得言之正,分之明與能之治(即良好的效果)。如果能從“道”的角度去審視萬物,則所有的現象都能得到正解,而所有之物都能呈現自身的價值,人的多方面的價值需求就可以從物之固有物性——内在尺度去尋找,而不隻是從某些固定的、已經被認知的事物之中去尋找,這樣,人類的需求就可以與物性相宜。
三、“依道而看”與人的能在——道家人生哲學的現代啟示意義
“面向事情本身”是現象學的基本原則,也是其根本的看問題方法。道家“以道觀之”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與現象學的基本精神相溝通。既然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進一步的說,以道觀之,事事無貴賤,人人無貴賤呢?顯然,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俗語有“行行出狀元”的說法,但要知道,每一行的“狀元”隻有一個。即使一年一個,也是很少人才能成為狀元,各行各業中那些不是狀元的的人又該如何呢?
從“道”的角度看,我們每個人,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應該如何生活,并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意義呢?這才是人生哲學的根本。我們不否認偉大事件、偉大人物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說,有些特殊的時候,我們要向偉大人物學習,要為偉大事件獻出個人的生命,這些都是人類生活的特有現象,而且也體現了人性的光輝。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每個具體的個人都要過自己的生活,如何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生命存在、活動的意義、幸福,這才是人生哲學的關鍵。
前面說過,從“道”的角度看,萬物皆有自己本然的樣子,萬物皆有自己内在的價值。萬物自身的價值是内在的,不是在比較中才體現出來的。那麼,我們每個普通的個人在一個因緣和合的生活世界裡,努力找到适合自己天性的工作與生活方式,而不是無時不刻地與周圍的人比較。一旦我們跳出了世俗社會的五種觀法,不在比較中來确立自己的價值,我們不就能更加容易地發現屬于我們每個人自己的可能性存在嗎?或者說,可能性的生活方式與意義嗎?
現實的世俗社會總是用匿名的“大家”的标準來衡量人的價值或成功與否,從來不去深究這些看起來具有普遍适用性的标準是否能夠成為評價人生在世的價值與意義。因此,作為“常人”的個人,往往都忽視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可能性的生存與生活方式,而不知不覺、心甘情願地用“常人”或他人都接受的标準來要求自己,因而在不自不覺中也就放棄了真正切己的可能存在方式。比如說,一想到成功,總是以曆史上、現實中某些典型的成功人士、各種各樣的明星當作自己的榜樣,有時還因此受到鼓勵,說某人真有志氣。其實,我們很少去追問一下,這些名人的人生軌迹是否是真正适合自己的一種存在方式?
作為抽象的、匿名的“常人”,一方面規定了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另一方面也隐匿了每個人自己人生的多種可能必性。作為“常人”,我們都需要滿足基本的衣食住行,這是曆史上儒家,也是當代政治家都要為之操勞的人民大衆的物質文化生活,屬于社會的公共需求。但滿足了基本的衣食住行之後,或者說以什麼樣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衣食住行,讓自己的衣食住行達到一種什麼樣的高度,每個人之間其實是有很大差異的。作為具體的“常人”如何擺脫抽象的、匿名的“常人”對自己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層面的壓抑,讓作為平常之人的“我”在世俗社會裡,不是在規定好的價值框架裡日複一日地重複着自己的庸常性,而是能夠以平常之人的身份做一些不同于平常人的事情,進而避免重複自己的生命、浪費自己的生命,努力地發現、發掘自己的“能在”,從而實現作為獨特的這一個具體的人的目的性,也許是道家“依道而看”給予我們當代人的人生啟示。
生活在因緣和合的真實世界裡,每個人若能從“道”的角度來看待世界、籌劃自己的人生,不必把任何現成的、成功的模範人物當作自己的偶像,而是要不斷地追問,哪一種生活方式适合自己,哪一種人生更适合自己的人生。而且,這個人始終能從現實的生活處境出發,從現實處境中認真分析适合自己的可能的生活形式,則這樣的人就是一個充滿着多種真實可能性的“能在的”存在者、活動着的人,而不是一個與匿名的“大家”一樣,渾渾噩噩地像抽象的、匿名的“常人”那樣走向死亡。作為一個平常之人的具體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性。這種屬于自己的目的性,用趙汀陽的話來說,即是自成的目的性。這種屬于自己的目的性并不完全是标新立異,他要遵守人類的基本道德準則,文化規範,他要遵守作為常人的日常性生活規則,但他有屬于自己的目的性。不管他目前的處境是怎樣,他未來的結局是怎樣,隻要在因緣和合的真實而又變動的世界裡找到适合自己天性的工作,做着自己喜歡同時又對他人有好處的事情,就是一個合乎“道”的要求的真正的人。當然,這樣的合乎“道”的要求的人,在現實的生活中可能是一個富翁、明星、偉大人物,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僅僅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勞動者。這種人與一味地追求貪圖享樂者,一味地追逐名利者相比,其特别之處在于他對自己目的性的追求與把握。其現實的表現在于,他沒有用通用的物質财富數量、名譽、地位來衡量自己人生的價值。因而,他是一獨特的“這一個”。從這一點來看,他獲得了類似于“聖人無名”的不可命名性。不可命名性即是不可普遍化、标準化,因而永遠是“這一個”。
一個真正的活人,就是一個充滿着能在的行動着的人。看那已經死了的人,他的“能在”在哪裡呢?因此,生活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目前已經擁有的一切,也不僅僅在于任何現成的東西,而在于你擁有哪些真實而又切于自己人生、讓自己能受用而又于他人無害的可能性。依“道”而看,生活中總是充滿着真實的、無限的、發展自己禀性的可能性與空間。
依道而“看”,我們都可以反省,我的能在,可能的生活方式又在哪裡呢?又有哪些切于我們自身的能在或生活方式呢?這或許是道家“以道觀之”的智慧對于我們今天每個“常人”的啟示吧。
相對于各種宗教系統裡的“神”而言,人是一個有死的存在者。此一點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1927)一書中反複闡明的人的存在的一大特點。而人作為有死的存在者,從“道”的角度看,正是符合人之為人的一種内在尺度,但不是人之為人的目的論尺度。人之為人的目的論的尺度就在于依托自由的文化、制度而從事一種具有創造性的活動,過一種具有創造性的、有意義的生活。老子曾經說過:“死而不亡者壽”。(第三十章)我們要追問,什麼樣的人能跨越時間的門檻而進入人類曆史意識的恒久之中——即老子所說的長壽?當然隻能是那些能夠創造出對于人類有正面價值或事業的人。所以,辛棄疾的詞雲:“事如芳草春長在,人似浮雲影不留。”(《鹧鸪天·和人韻有所贈》)而老子自己也明确地說過:“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綴。”(第五十四章)而《左傳》的“三不朽”名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些都正好揭示了目的論意義上人之為人的人之性,而不是神之性。神可以無所作為,又無時間性的限制。所以,人既不可能像後來道教所希望的那樣長生不老,也沒有必要像神那樣地生活着。他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創造有益于人類的事業,這樣他就可以進入長壽或永恒之中。
“依道而看”,人作為必死的存在者,按照人之為人的内在尺度去創造屬于自己的生活,在真實的社會關系中實現自己的“能在”,這将是人之為人的“命運”或曰“天命”。不服從這一“天命”的招喚,人将不複為人,也不配為人,因而是真正地枉費人生。用俗語講,即白白地在人世間走一遭。
“依道而看”,儒家的積極入世的生活态度是可取的。所以孔子不願意與鳥獸同居,而甯願奔波于諸侯國之間,以求得一個現實的職位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孔子本人不願意過多地談論死後的世界,提出了“不知生,焉知死”的人生哲學。
佛教雖然要求出家僧衆們過着簡樸的宗教徒生活,但大乘佛學包含着深刻的入世關懷——自度度他。地藏菩薩發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寺院裡的千手觀音形象,更是體現了大乘佛學要拯救現實中各種陷于苦難人群的理想。
人的“能在”,人的創造性生活并不一定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每一項小發明,每項小的技術革新,每一件突破自己的限制而為他人,為自己做出來的小事,都是創造性的生活。
人的“能在”,不是保留在頭腦中的幻想,而是在實際生活中體現出來的具有創造性的活動。從不提筆的,可以下決心把自己的所思記錄下來,這就展示了自己的能在。從不唱歌的人開口試唱,從不跳舞的人嘗試邁出自己的腳步,這些都是用實際行動展示自己的能在,都是應該得到鼓勵的。
道行之而成。魯迅講,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依“道”而看,就是從較高的理論角度獲得一種正确地看待每個人内在價值的哲學觀點,然後在實際的日常生活中将自己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可能性實現出來,這或許就是道家人生哲學給予我們的現代啟示。
作者:吳根友
選自吳根友著《道家思想及其現代诠釋》,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