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的當代轉化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19-06-18
中國古代有着豐富的環境美學思想,但沒有标榜環境美學的旗号,因此,它多為人們所忽視。筆者率領團隊承擔國家社科重大攻關項目《中國古代環境美學史》研究,曆經五年,項目已經完成,在研究的過程中,不僅深感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非常豐富,而且感到它有着重大的現實價值,基于環境問題是全球共同關注的問題,在環境面前,全世界的人不論屬于哪個民族,屬于哪個國家,均為同一命運共同體,因此,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中有益思想可以是說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财富。這裡,筆者挑出三個問題,略作闡釋:
一、“天人合一”——“天人相分”
天人關系是中國哲學的母題,也是中國美學的母題。對于中國的環境美學來說,它是立足點、出發點,也是歸屬點。
中國古代哲學中講的“天”多義,有自然義、本性義、本體義、自然界義、天空義、鬼神義等諸多意義。諸多義中,自然義與自然界義是基本的。自然指本性,自然界則是人之外的世界。前者為性,後者為物。當自然作為性來理解,不僅自然界有自然性,人也有自然性,換句話說,人有天,自然界也有天。環境美學中講的天,也有自然性這種意義,但是環境美學講的天更多的指自然界。今天,我們說的自然含有自然性與自然界兩方面的意義。于是,天人關系就成為自然與人的關系。
當今環境問題核心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工業文明及科學技術的高度進步為人類帶來巨大财富的同時,也為人類帶來巨大的危機——生态危機。生态文明建設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來的。生态文明建設目标是構建人與自然的和諧,特别是人與生态的和諧。這種和諧所創造的美,我稱之為生态文明美;我還提出建構一門新的美學——生态文明美學,以區别于已有文明的美學。
面對如此偉大的全人類的共同使命,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天人關系觀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和參考意義。
中國的天人關系觀有三個方面:
第一,天人合一。《周易·系辭上傳》明确提出“與天地合其德”,這裡的“天地”可以概括為天;德,這裡取功能義,合其德,即合其功能。什麼功能?《周易·系辭上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包含生人、生物兩義。正是因為包括這兩義,所以,“生”就不隻是說生命,也說生态。《老子》“道法自然”說,“法”,效法,也可以理解為“合”。“道法自然”也就是道合自然。“道”雖然客觀的,但必須是人所理解與接受的,因此,它含有人的觀念。
第二,天人相分論。荀子強調天人相分,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劉禹錫的“天人交相勝”說和柳宗元的“天人不相預”說均可以看作是荀子思想的發揮。莊子也提出天人相分論,他尖銳地批評伯樂治馬種種殘害馬天性的行為,也批評魯侯“以人養鳥”的可笑做法,鮮明地提出“無以人滅天”的思想,強調“萬物雲雲,各歸其根”(《在宥》)“一而不黨,名曰天放”(《馬蹄》)“天放”的實質就是生态自由。
第三,“天人相參”論。《周易》提出天人地“三才”說。“三才”說的偉大價值在于彰顯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不僅居于天地之中,而且參與天宇宙的創造。。《中庸》更是明确提出人“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人“與天地參”,按天人合一論,是人按天道或天意去做事,按天人相分論,則天做天的事,人做人事。荀子說:“天有其時,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
中國古代哲學中天人關系說完全可以實現現代轉化:“天人合一”既是自然與人的統一,又是生态與文明的共生,這是理想,也是奮鬥目标;“天人相分”是“天人合一”的前提,這一觀點實質是尊重自然的本體性、主體性。“天人相參”強調“天人合一”過程中人的地位與作用,強調生态與文明的統一不是自然賜予的,而是人與自然協作共同完成的。生态文明既需要尊重自然的主體性,又需要發揮人的主體性,實現兩個主體性的統一。
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對于當代生态文明建設具有重要的指導和參考價值。
二、“天地”——“山水”
中國古代環境美學的第一概念是“天地”。天地是天與地的合稱;合稱時,也簡稱為 “天”
中國人的天地概念具有兩性:一、物質性,天地是實實在在的自然世界。二、神聖性,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天地絕不隻是具物理性,還具神性,不是一般的神性而是至高的神性。基于這神性于人具有至高無上的楷模意義,因此為神聖性。
中國沒有天地神的概念,但有天地神明的概念,也就是說,天地不是人格化的具人形的上帝神,而是通人性的無形象的自然神。
天地具有意志,墨子稱之為“天志”,孔子稱之為“天命”。天志或天命對于人世間的事務特别是改朝換代這樣的大事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周易·革卦》雲:“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說明以周代商是順從天命的行為。
正是因為天地具有至高無上的神聖性,中華民族一直實行着對天地的崇拜。《禮記·曲禮下》雲“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特别有意義的是中華民族一方面将天地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将它與人對立起來,另一方面又将天地與人聯系起來,實現天地與人的合一,具體為三:
第一,提出“天地精神”說。《周易》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又雲“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兩句話通常理解為天地精神。
第二,提出天地育人說。宋儒張載雲:“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西銘》)按此說法,不僅人的肉體是天地造就的,人的精神也是天地賜予的。
第三,提出人為天地立心說。張載除了說“天地之帥吾其性”之外,還說了人“為天地立心”的話。這樣,一方面天地掌控着人,另一方面人也掌控着天地。
所有這些說法,非常接近于生态文明時代環境建設的理念。生态文明建設事業中,一方面,我們要樹立自然的無上權威性,尊重自然,依賴自然;另一方面,又要積極參與自然的活動,讓自然在實現自己本性的同時兼顧人的利益,這也就是人的向生态生成與生态的向人生成。
從審美的維度來看天地,最大最高的美屬于天地。《莊子》雲 “天地有大美”(《知北遊》)。
天地古人也說為“造化”、“山川”。中國古代的藝術創作既高度彰顯天地的楷模作用,又高度強調人心的主導作用。唐朝畫家張璪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曆代名畫記》)石濤說:“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石濤畫語錄》)。
“天地”是哲學概念,“山水”則是美學概念。雖然先秦時期,山與水就成為審美對象,孔子有著名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話,但山、水尚未聯綴成一個概念。山水概念的出現當在魏晉時代。東晉的謝靈運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山水詩詩人。他的名篇《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用到了“山水”:“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晖。”東晉另一位文學家左思《招隐詩》亦用到了“山水”,雲:“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中國的山水具有環境的意義,因為它強調山水于人的生活價值。宋代畫家郭熙雲:“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郭熙明确地将山水與人的關系歸之于人的“常處” “常樂” “常适” “常觀”,即日常生活。
三、“田園”——“家園”
中國是一個農業國.湖南道縣玉蟾岩山洞發現上萬年年的稻谷,而在距今六千年的河姆渡史前文化遺址發現有稻谷、稻杆、稻葉的堆積物,各層厚度不等,最厚處達100厘米,足以證明此時的人類已經大面積的種植稻谷了。進入文明時期,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均以農立國。因此,農業成為中華民族思想、觀念和情感的淵薮。
中國古代的環境美學思想建立在農業文明的基礎之上,田園詩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所結出的燦爛花朵。中國古代田園詩,溯源于先秦的《詩經》,成形于晉,大盛于宋,收官于清。成為中國詩歌的僅次于山水詩的一大流派。
田園與山水都屬于環境。但山水多為自然環境,而田園多為人工環境。如果說山水是環境的外圍,那麼。田園則是環境的核心。陶淵明《歸園田居》中雲:“開荒南山際,守拙歸田園”,田園是開荒的成果。田園中有植物如陶詩中所寫“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還有動物如“狗呔深巷中,雞鳴桑樹巅”均是人勞作的産物,是第二自然。園園人的家園。人在田園中生産,生活。較之山水,田園于人更具親緣性。
于是,田園成為中國人心中的一口井、一處生命之源、一處身體與靈魂的歸宿之地。回歸田園,就是回歸家園。
中國環境美學最高概念是“家園”,家園來自“田園”。
田園生活的指導性思想是“耕讀傳家”。“耕讀傳家”暢行于清,曾國藩、左宗棠等均大談“耕讀傳家”。“耕讀傳家”思想可以追溯先秦的周朝,形成可能還是在唐宋。
“耕讀傳家”,“耕”好理解,這是生産;為何還要讀,且與“耕”并列?這涉及中國人的追求。耕,雖然收獲要交國稅,但主要還是為了家庭人員的生存,因此可以說,是為家而耕。讀,顯然不是為了家了,讀的目的是為了有朝一日去做官。做官是需要知識的。做官當然也有封妻蔭子的想法,但更多的或更重要的是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做一番大事業。“讀”顯示出中國人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家——國。于是,中國人的家園情懷上升為家國情懷。
深厚濃重的家國情懷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傳統,延續至今。
中國人的家國情懷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說無處不在。而在環境意義上,它集中體現如下兩個系列:
土地——社稷意識。土地是農之本,正是因為土地有這樣重要的功利,土地成為祭祀的對象。于是,一個标志祭地的概念——“社”産生了。“社”與“稷”相聯系,《白虎通》雲:“稷,五谷之長,故立稷而祭之也。”社稷本來指兩種祭禮,但此後引申出國家的意義,成為國家的另一稱呼。
江山——國土意識。《世說新語·言語》中有一段文字:“袁彥伯為謝安南司馬,都下諸人送至濑鄉。将别,既自懷惘,歎曰:‘江山遼落,居然有萬裡之勢。!’”這裡的江山明指自然山水,暗喻國家。與江山意義相同的還有“山河”“河山”概念。《史記·天官書論》:“及秦并吞三晉、燕、代,自河山以南者中國。”這裡的“河”指黃河也。“山”指華山。但後來,河山用來指稱祖國、國家、國士以及國家主權。《史記·趙世家》:“燕秦謀王之河山,閑三百裡而通矣。”這裡的“河山”是指國土。南北朝的文學家庾信在《哀江南賦》用到 “山河”概念,文雲:“孫策以天下為三分,衆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
江山、河山、山河等概念,除了具有祖國、國家、國土、國家主權等意義外,還含有審美的意義,這種審美主要是自然環境的審美,其審美的品位均為壯美、崇高。一般來說,在國家遭受外族入侵的形勢下,多用山河、江山、河山來指稱祖國、國家、國土及國家主權,顯示出深厚的憂患意識和昂揚的愛國主義情感。
作者簡介:陳望衡,beat365体育官网教授、城市設計學院特聘教授、BEAT365唯一官网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首批駐院研究員。
原文來源:《新華文摘》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