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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形而上學話語中的靈魂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09-04-21

後形而上學話語中的靈魂[1]

内容摘要:本文主要闡述靈魂的疾病的表現方式及其根源,以及如何才能治療靈魂疾病。絕望作為人的靈魂疾病有主要四種表現方式:追求自己能力達不到的東西并把這種追求絕對化;追求外在社會條件限制的東西并把此追求絕對化;追求能力和社會條件都許可的東西并把這種追求絕對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絕望的絕望。絕望的根源是人以自我和這個物質世界為中心,是與相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根治絕望的首要條件就是改變靈魂的态度,與相對的東西發生相對的關系,與絕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與絕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表現在無私之愛中。自愛是靈魂精神疾病的根源;在無私之愛中人的靈魂才能獲得解放和自由。

關鍵詞:靈魂 絕望 自由 愛

一、 導言

(一) 靈魂的迷失[2]

人人都知道健康很重要。一提到健康,我們就自然想到身體的健康。身體有了疾病就去看醫生。但是,我們在生活中,卻往往忘記了健康還包括人的精神和靈魂的健康。我們很少關心自己的靈魂是否健康。即使靈魂有了疾病,也不知道如何去關照和治療。

那麼,人的靈魂是什麼呢?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柏拉圖認為,人的肉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的自由和解放就是要擺脫肉體的欲望的影響,在肉體死亡之後,回到永恒的世界之中。哲學的訓練就是如何為肉體的死亡而準備。人在這個世界上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忘記了自己的家園,把精神和靈魂囚禁在這個物質世界監獄之中。柏拉圖的哲學給了我們兩點啟示:一、我們傾向于把我們生活的世界以及這個現實世界的自我作為最實在的東西;二、靈魂或者精神的的根源不在這個世界之中。

對于柏拉圖而言,肉體囚禁靈魂是一種精神的疾病。他的思想與二十世紀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非常相似:對于海德格爾來說,人的精神沉迷于存在者之中,把存在者作為唯一的存在,從而忘記了使得存在者成為存在者的存在。這種對于存在的遺忘,是我們時代的疾病。這種疾病的表現就是人們認為自然科學和技術給我們揭示的東西是最終的實在。

如果柏拉圖和海德格爾談論的精神疾病比較抽象的話,看看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精神上的疾病是如何表現的。我們精神疾病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讨論人與永恒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話題。讨論永恒的人成了不切實際的人,是不務實的人。忙碌的人是無暇考慮永恒問題的。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浮躁的時代,是一個無根基的時代,其突出特征之一就是忙碌。從學生時代就忙着完成各種作業,應付考試,獲得文憑。畢業後,忙着找工作,忙着掙錢,忙着升遷,忙着買房子,忙着結婚,忙着還貸款,忙着養育後代。人們甚至忙着旅遊,忙着計劃旅遊,忙着趕飛機和火車,忙着從一個景點到另外一個景點。工作之餘,忙着打麻将,忙着聊天,忙着打發時間。人們怕閑下來,因為那樣會感到空虛和無聊。人們知道自己為什麼忙碌,但是不知道忙碌的目的是什麼。人們為各種事情奔波忙碌,似乎顯得很充實,但是,在這些活動背後是四分五裂的人格。我們的靈魂和精神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态之中。當我們看着自己的後代和我們一樣忙碌,一樣在重複我們所生活過的東西時(盡管内容不一樣),當我們在年老時,在病榻上回憶自己的一生時,我們是不是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就如秋天的落葉,海上過往的船隻,沙漠上的風一樣,是毫無意義空虛與無聊呢?[3]

本文讨論的話題是人的靈魂疾病的根源以及如何根治精神上或靈魂的疾病。如何治療精神上的疾病呢?西方中世紀哲學家和神學家奧古斯丁在他的《忏悔錄》中開頭就把我們靈魂的疾病和治療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們的心永無安甯,直到它在你之中安息。[4]

(二)維特根斯坦對于靈魂疾病的療法的啟示

我這裡舉一個哲學上的例子來說明一下我下面的思路。20世紀有一位著名的哲學家,他就是維特根斯坦。在他的後期哲學裡,維特根斯坦把哲學問題的存在比拟為哲學家患了一種疾病,病根在于人們對語言用法的誤解。用他的話說,人們混淆了不同的語言遊戲,把一種遊戲規則用于另外一種遊戲,或者把某一個遊戲規則作為萬能的規則。比如當文學家用數學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思考文學問題時,用研究電子的方法來研究文學詩歌的時候,就是犯了遊戲規則誤用的錯誤。反之也然。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問題的産生是由于把自然科學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式作為是人類思維方式的普遍規則或者唯一正确的規則造成的。因此,要消除哲學問題,不是解決哲學史上哲學家提出的問題,而是指出他們混淆遊戲規則的思維方式,指出他們對于語言用法的誤解,而不是判斷某個哲學家的對或者錯。隻有消除了誤解,也就消除了病根,或者說,哲學的任務就在于給着了魔的哲學家解除精神的困惑和疾病,使他們在哲學思想中獲得安甯。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哲學家在精神上的疾病是執著于某一個語言遊戲,或者是一種思維方式,并把它絕對化。這種執著性,即把某種東西絕對化的傾向,是哲學家精神上産生疾病的根源。

如何才能幫助哲學家解脫精神上的苦惱?維特根斯坦曾經比喻說,一個搞哲學的人,仿佛被困在房子裡走不出去。他想從窗戶爬出去,可窗戶太高;他想從煙囪鑽出去,可煙囪太窄。可隻要他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原來大門是一直敞開着的!維特根斯坦的觀點非常類似于這麼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維特根斯坦對于哲學家和哲學問題之間的關系,不僅僅對于解決哲學家的問題有幫助,對于我們讨論有關精神的問題也有幫助,對于我們所有人所關心的精神的問題也有啟發。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人生中,我們為什麼有那麼多苦惱、困擾、焦慮、悲傷、悲痛,甚至絕望呢?這些精神上的疾病不僅僅是心理學上的征兆,更是精神上的問題。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這些精神問題或者絕望是不是因為我們執著于某種追求,自己在精神上為自己構建了監獄把自己監禁起來?換言之,我們靈魂的困擾是不是因為靈魂與靈魂本身發生了錯位的關系呢?精神的解放和自由是不是就是這從這種執著中解脫出來呢?

二、靈魂的疾病:自我中心主義是焦慮和絕望的根源

當我們背對陽光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我們把自己的影子作為我們自己理想中或夢中的自我,真正的自我。我們追逐自己的影子,而其結果是永遠追不上的。我們對于自己追不上自己的影子感到絕望。更準确的說,對于當前的自我感到絕望。我們想除掉當前的自我。我們沒有意識到:隻要我們一轉身,我們本來就站在陽光之下的。我們之所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之所以感到絕望,那也是因為陽光。絕望來自于我們自己和自己的錯位關系。我們把自己的影子作為真正的自我,把自己對于自己的理解作為真正的自我。影子的灰色和黑暗使得我們忘記了自己本來是站在陽光之下的現實。

陽光,自我和自我的影子三者的關系有助于我們理解我們靈魂的困惑和疾病的根源。當我們隻意識到自我與自我的影子的時候,就忘記了陽光的存在。精神的疾病來源于和相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把這個世界看作是唯一真實的東西;把自己看作是最重要的。精神上的絕望是對于我們和這個世界關系的誤解。或者說,絕望是一種錯位的關系。絕望首先不是人的心理和情感。人的心理和情感是絕望的一種表現。當你感覺幸福時,它隐藏起來;你不幸福時,它顯現出來。

(一) 焦慮和絕望四種表現方式

第一種是追求自身能力和條件達不到的東西,并且把這種追求作為絕對的東西。比如,在文革的時候,貧農代表上講台。社會條件許可,但是自身無法成為教師。如果貧農代表把成為教師作為自己的理想,而且把這種追求絕對話的話,他就會絕望。再比如,一個沒有音樂才能的人希望成為音樂家:她對于音樂的熱愛和追求沒有什麼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在自己達不到自己的理想的時候,自己痛恨現實中自己的無能,從而感到焦慮和絕望。又比如,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盡管劉翔受傷,要想和劉翔跑得一樣快,也是幾乎是不可能的。沒有劉翔跑得快,不能造成你的絕望。造成你絕望的是你對于目前的自我,對于跑得慢的自我感到絕望,想根除這種自我。還有這麼一個報道:一個女孩子希望有張美麗的面孔,苗條的身材。而天生的面孔和身材讓她覺得很不滿意,她對于自己不能成為自己夢想的自我,不能擁有和别人一樣漂亮的臉蛋感到失望和絕望,更準确的說,她對于目前自己的長相感到絕望。她把夢中的美麗的自我當作是絕對和永恒的東西,把當前的自我當作是厭惡的東西。她的絕望導緻她選擇了自殺。她的自殺行為是絕望的典型表現。

這種絕望會演變成為造假。在這個社會中,人總是想出人頭地。人不僅追求物質上的東西,還追求名譽和權力。為了能夠在幻想的自我中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人不惜一切代價進行造假,在科學研究中造假,在論文寫作中造假,在文憑中造假,在考試中造假。人之所造假,是因為人如果造假成功,就能生活在自己夢想的自我之中。這種夢想的自我是一種半理想半現實的存在:我的假我代表理想的我,别人對于我的肯定是基于假我,因此,我通過假我在别人的眼中獲得了價值和贊揚以及豔羨。人夢中的自我,不是僅僅存在于自己的頭腦中作為觀念之中,更重要的是通過别人的眼睛看到自己。那麼,别人是如何肯定自己的呢? 是通過所制造的假論文,假研究,假文憑等等。但是,這也使得造假的人生活在不安之中。這并不是說,他自己怕被揭破,怕泡沫長久不了。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自我是一個虛假的自我,而現實中自我并非如别人所認為的那樣。他處于一種現實的自我與半理想半現實的假我的緊張的關系之中。

我們的社會甚至在制造藥品時造假,在奶粉中造假,在食品中造假。制造假奶粉、假藥、假食品,和綁架人質、搶銀行性質是一樣的,其不同點是一個殺人不見血,一個見血。現在這個世界,人們奮不顧身地造假,其範圍之大滲透到了每個角落,其程度之嚴重,等于時時刻刻謀财害命。這種造假運動背後的動機是追求金錢、追求榮譽和追求權力。這些都是絕望的表現。

第二種是追求自己能力可能達到,但是社會原因導緻自己無法做到的東西。比如,文革時候,因政治原因不能上講台的知識分子,對于自己才能無用武之地,對于把自己和其他沒文化的人歸于一類,感到絕望。社會的等級觀念也使得某些追求成為不可能的東西。在文革的時候,農村小夥子找一個城市姑娘是不可能的。即使現在,我想也是希望很渺茫的。一個泥瓦工想找一個大學畢業有穩定工作的女孩子結婚,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的(而在美國是可能的)。更有力的例證是,女人在過去是不能和男人一樣享受同等的受教育和參政機會。一個女人,從能力上看,不會比男人差,但是由于當時的條件限制不能進大學。如果把進大學學習看作是絕對的追求,那麼,有多少女人要絕望呢?由于膚色的原因,黑人在美國不能享有與白人同等權利,不能和白人一起坐公共汽車,不能同在學校受教育。在這種歧視的政策下,如果把黑人能和白人一起坐公共汽車作為絕對的追求,其結果就是絕望。這種社會和曆史條件下的不公平表現是多方面的,是無法數完的。難道男女同等機會受教育同等機會參政以及同工同酬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絕對平等嗎?

第三種是在能力和社會條件都許可的範圍之内,追求自己夢想的目标,并且把這種追求絕對化。這種情況是絕大多數人陷入絕望的表現。我們上面提到那個自殺女孩子的例子。不僅僅是這個女孩子一個人感到絕望。天下的女人有多少人不化妝?莎士比亞說,上帝給了女人一個張面孔,女子自己再造一張 (God has given you one face, and you make yourself another)。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每天因為别人贊美和羨慕感到自己非常幸福。但是,她和前面的那個女孩子一樣,時時刻刻生活在焦慮和絕望之中。因為在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的意識深處,很清醒的認識到,美麗是瞬間的。把自己和當前美麗的面孔絕對的等同起來,這是一種絕望的關系,因為即使最美麗的花朵,也隻有短暫的生命。而人們往往覺得它是永恒的。

社會現實向人們表明,在這個世界上追求金錢,擁有金錢是最幸福的,最實在和可靠的。成為一個富人,這是很多人的夢想。人的物質欲望不是那麼容易滿足的。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一萬元是他的夢想。而當他擁有了一萬元後,他會覺得自己反而更貧窮,希望擁有十萬,百萬,千萬。有兩句俗話,一是“欲壑難填”,一是“利令智昏”。當他覺得把錢投入到股市是增值最快、最省事的時候,當股市一直是上升的時候,是他感覺到自己很有成就感的時刻。自己的價值和理想都在股市中的那些數字上體現出來。但是,當股市崩盤的時候,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下來,自己的财産突然化為烏有。他感到了無限的空虛,因為他眼中的自己随着股市的下跌而變小。他的絕望來源于把金錢看成是絕對的。他的絕望和空虛不是因為股市的變化帶來的,是由他和金錢的本來關系決定的。因股市崩盤而自殺的例子,時見報端。但是,因股市下跌,很多人感到非常痛苦絕望,這雖然沒有報道,也是可以想象的。

常常有這樣的報道,讀後讓人感到非常的同情和惋惜。一個學習拔尖的中學生,一心想進清華大學,由于高考成績不理想,結果被另外一個大學錄取。因為自己無法進清華大學而感到懊惱不已,對于不能進清華大學這樣的事實,自己感到絕望。這種精神上的焦慮和不安,最終導緻了心理上嚴重失調和精神上的絕望,其結局是無法再在這個社會上生活下去,成了一個精神病患者。還有這樣一個例子:一個廣西農村出身的大學生,畢業後到一個村裡當幹部,後來因為要通過公務員考試才能繼續做村幹部,而自己又沒有通過公務員考試,結果就精神失常,成了精神病患者。還有很多類似的報道,很多人因為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要麼精神失常,要麼自殺。

有上清華大學的願望,有成為清華大學的學生的夢想,這是自我和夢想的自我的關系。這也是正常的關系。而把這種關系絕對化,把成為清華大學學生的可能性理解為真正的自我,把目前作為非清華大學學生的自我看作是自己不能接受的現實,這是人的絕望一種情況。

第四種絕望是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絕望的。不感到自己是絕望的,并不等于自己不是絕望的。自己是否意識到自己是絕望的,這不是自己說了算,就如身體是否健康不是看自己的感覺,而是依據醫生的判斷。自我感覺一直身體良好并不代表身體就很健康。同樣的,沒有感覺自己是絕望的,并不意味着自己不是絕望的。事實恰恰是這樣的:當你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絕望的時候,正是你絕望的表現,因為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發生着絕對的關系。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一個醫生的眼裡,很可能是這樣的情況,沒有一個人在肉體上是完全健康的,都或多或少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同樣的,對于了解人類的人來說,人在精神上,也沒有完全健康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精神上的焦慮,精神上的不安,精神上的疾病。[5]當你感到幸福的時候,你沒有感到絕望;但是,當你不幸的時候,絕望就顯現出來了。絕望不是人的情感;情感上的絕望僅僅是靈魂絕望的外在表現。絕望就其本質來看是以一種關系,即與相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把時間中的東西作為永恒的東西來追求。

(二) 絕望産生的根本原因

絕望産生的原因:一個是在心理上不斷肯定自我,二是在社會關系中對于自我的肯定。

首先,心理上的自我肯定。對于物質世界的追求是在時間性的東西中體現自我,确定自我,肯定自我。而這種自我肯定的方式注定是一種絕望,因為它的追求是把時間的東西看作是絕對和永恒的東西。人為什麼無止境的追去金錢呢?人們往往會說,要是我,隻要掙錢掙到一定多的程度,生活安逸,就可以了。世界上的富翁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掙的夠多了。對于金錢的愛好,最後變得是對于數字增長的熱衷。從人的心理來看,就如打麻将或者賭博:我再赢一把,就撤,可是等赢了一把,還會說,我再赢一把吧。這種心理上的貪欲和麻醉就如酒精對于酒鬼一樣,它給人一種甜蜜的感覺,一種刺激的感覺。奧古斯丁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就如甜蜜的毒品,它的味道是甜的,但是,它卻是緻命的。毒品上瘾,喝酒上瘾,咖啡上瘾,性生活也上瘾,就如口渴喝水一樣,盡管是短暫的,但是愉悅的。一旦滿足之後就會感到空虛。

其次,社會關系中的自我肯定。人對于物質無止境地追求,不僅僅表現在心理感受刺激上。物質東西本身的價值體現了我是誰。我是誰? 這不僅僅是數字上看得出的。有的貪官,家裡面隐藏了上千萬的鈔票,他為什麼會感到自己是富有的呢?美國一個富翁說,他很熱衷于财富排行榜。為什麼呢?他說,金錢在他眼裡,不是消費上的意義,是和别人比,看誰最富。人為什麼喜歡名車呢,比如,寶馬和奔馳?寶馬和奔馳的主要價值不在于它們給主人帶來的使用價值,而在于它們給主人一種心理和精神上的滿足,即他人通過寶馬和奔馳來看主人是個富人,是個成功人士,比大多數人都有錢的人。假如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而這個世界上的金子都歸于他,他感到驕傲嗎?對于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的金子存在不存在都沒有意義,因為他不能通過這些金子來表明自己很富有。隻要當這個世界上出現第二個人,出現一個競争者,這個世界上的金子就變得有價值了。再比如,兩個國家争奪一個島嶼。如果世界上隻有一個國家,那麼,就沒有島嶼的歸屬問題。在人類出現以前,也不存在島嶼的歸屬問題。島嶼歸屬問題,就其本質而言,與狗争骨頭是一樣的。它反映的是人通過對方的存在來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對方對于島嶼的占領,不僅威脅到我的存在,也反映了對方比我強大。假如說,這個島嶼在兩個國家的争奪中,突然從地球上消失,這就顯示出人類對于本來是不屬于任何人的東西的争奪是多麼的空虛!

因此,我們看到,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如酒鬼依賴酒(有限的)獲得短暫的快樂,吸毒者依賴于毒品獲得短暫的極樂,都是一種瞬間即逝的東西,是一種虛幻。快樂之後,是空虛、無聊和絕望。絕望的根源就在于把相對的東西當作絕對的來追求。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道德經》第十三章)。老子說,我們人最大的疾病就是把這個物質的存在看作是絕對的。如果我們在精神上無我,哪裡來的焦慮和絕望呢?人的大患,人的精神上的疾病,來自于人的自我中心主義。人把自己作為最終的裁判,思考的基點,從而幻想自己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的自我處于理想或者幻想的自我與現實的自我之間,人處于這種分裂之中。人想根除現實的自我,成為幻想的自我,而這是不可能的,就如人永遠不能追趕上自己的影子一樣。如果人不以自我為出發點,不把自己作為基礎,而把自己奠定在永恒的基礎之上,人就有可能從自己思想構建的精神監獄中解放了出來。背對陽光,看到得是自己的影子。當轉過身時,人會發現自己本來就是站在陽光下的。面對陽光,人發現了自己真正的關系:人是依賴陽光而存在的。這類似于我們前面所看到的維特根斯坦對于哲學家的精神疾病的診斷:一個搞哲學的人,仿佛被困在房子裡走不出去。他想從窗戶爬出去,可窗戶太高;他想從煙囪鑽出去,可煙囪太窄。可隻要他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原來大門是一直敞開着的。

絕望有負面和正面的意義。絕望的負面意義:人的精神疾病産生的原因是因為人依據自身,把自己作為世界的中心,把這個世界作為絕對的東西,來幻想自我是什麼,從而追求這種幻想中的自我。如果一個身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他就與真正的現實相隔離。絕望的正面意義:人的焦慮和絕望之所以可能,人之所以能把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絕對化,是因為人是一個精神的存在。人與夢想的自我以及對現實的自我的關系,人能夠區分開夢想的自我和現實的自我,表明人是有三個關系項。

三、靈魂的自由與表現

(一) 精神的獨立與自由

如何才能夠擺脫絕望,擺脫精神上的奴役呢?我首先在抽象的角度談談如何獲得自由和獨立,然後舉兩個例子來具體說明世界上隻有無私的愛才是永恒的。

第一、絕望是人在思想上把自我和這個世界絕對化,把自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絕對化的結果,即人的焦慮和絕望根源于人對于變動不居的世界的依賴。把自己附着在變化着的對象上,其結果是人永遠無法獲得獨立和自由。精神的獨立和自由,應該是獨立于這個時間性的世界,從它束縛中解脫和解放出來。當你真正超越了這個世界,當你站在這個世界頂峰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上紛争和混亂是多麼的渺小和沒有價值。真正的獨立不是自己孤立起來,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心理和精神世界裡,而是與這個相對的世界發生相對的關系。獨立于這個世界不是說消除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法與這個世界消除關系的。真正的獨立是在精神上把原來的錯誤的态度糾正過來。人的焦慮和絕望不是因為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而是因為自己把與這個世界的關系絕對化,把相對的東西絕對化,把自我當作世界的中心。這是人在精神上的自我束縛。真正的自由是人從這個世界中解放出來:不是說肉體從這個世界中走出去,而是改變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把本來是相對的東西還原為相對的。

獨立和自由是意味着人從抽象的世界中走出來了。當人背對陽光的時候,當人把自己限制在房間中的時候,人沒有意識到,陽光、獨立、自由的大門一直都是永恒地在那裡。獨立和自由意味着人不再把人與世界的關系絕對化,不再把自己看作是萬物的尺度。因而,獨立和自由意味着人擺正了自己和生活着的世界的地位。獨立和自由意味着人的精神從物質的世界束縛中解脫出來。這是精神性的轉變,是态度的轉變,不是世界和社會的變化。發生這種轉變前,山是山,水是水。發生這種轉變後,山還是山,水還是水。轉變的是人與山和水的态度或者關系。

第二、 人如何能真正做到和相對的東西發生相對的關系呢?僅僅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相對性是不夠的。與相對的東西發生相對的關系就是要與絕對的東西發生絕對的關系。人,作為精神性的存在,就是要認識到自己在本質上是依賴于永恒的對象的。這個世界是時間性和變化的。永恒的對象不是根植于這個世界的,是超越于這個世界的。人之所以能超越于這個世界,能獨立于這個世界,不是因為人能在思想中或者想象中,把人的自我絕對化,而是認識到自己與絕對者的本質性關系。正是在對于永恒的絕對者的依賴關系中,人獲得了真正的獨立。正是在與絕對者的關系中,人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獨立和自由意味着人永恒地依賴于永恒的東西。獨立和自由不是說人成了神或者上帝,不再依靠這個世界或者任何東西。精神上的獨立和自由不是說自己和這個世界隔離,自己離開這個社會。獨立和自由不是說作一個隐居者,不是說到深山老林中過着原始人的生活。獨立和自由不是說你在鬧市中建立一個廟宇,生活在這個廟宇中,把社會和世界的存在作為烏有看待。當你抛棄自己的家庭和社會,當你用空間和生活方式的不同來标識自己的特異的時候,當你向公衆宣布你不再和這個世界發生任何關系的時候,你不再留戀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實際上是表明,你依賴于這個世界,你想通過自己與這個世界的不同來表明自己的獨特。你的行為暴露出你是這個世界上的失敗者,你不能容忍自己的失敗,你對于現實的自我感到絕望,想通過其他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出類拔萃。

第三、靈魂的平等。真正的獨立和自由是把自己建立在絕對牢固的基礎上,那就是,建立在永恒的基礎上。當人面對陽光的時候,人眼無法看到太陽的真正顔色,人所看到的就如黑暗一樣。強烈的光線超越了肉眼的承受能力,無論你是誰,國王也好,乞丐也罷,雖然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等級制度中,人和人之間有巨大的差異,在陽光下,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都是一樣:黑暗。人與永恒者的關系也如此,人的思維和能力無法把握永恒者的光輝和偉大。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和等級與人和永恒之間的關系是無關的。一片森林,樹木有高有低,高到幾十米,矮到幾米,但是,在與陽光的距離上,都是一樣的。在永恒的問題上,人人都是平等的:在永恒面前,沒有文化高低之分,沒有社會地位貴賤之分,沒有能力大小之分,沒有貧富之分,沒有聰明愚笨之分,沒有名人和普通人之分,沒有帝王與百姓之分。盡管人和人之間有區分,在與永恒的關系上,都是一樣的距離。

第四、這個永恒的基礎是什麼呢?是愛。精神上的獨立、自由、平等是在愛之中實現的。什麼是愛呢?愛就如陽光,是來源于這個世界之外的。作為永恒的愛,不是我們經常所說的自然情感。自然情感,包括愛情、友誼、母愛等,由于是源于人的自然内心世界,是自私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關于永恒的愛的問題,下面,我用兩個例子來說明。

(二) 愛:蘇格拉底與墨子

精神上的獨立、自由、平等體現在愛上。這裡所說的愛不是人世間的愛,是根植于世界之外的愛。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與中國古代的墨子,可以用來很好地說明永恒如何體現在愛之中。當人背對陽光的時候,人陷入自愛,陷入到這個世界之中,陷入到無休止的焦慮和絕望之中。當人面對陽光的時候,人突然感到自己本來時時刻刻沐浴在陽光的溫暖之中;在陽光之愛之中,忘記私我,無我之愛。

蘇格拉底的智慧:蘇格拉底在《神辯篇》中說,他得到一個神谕,說蘇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蘇格拉底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沒有什麼智慧的。因此,他就到處驗證神谕,看看是不是有人比他更有智慧。在這個驗證過程中,他得罪了當時雅典城邦中被公認為最有聲望和智慧的政治家以及他們的追随者,得罪了類似詩人的知識分子,得罪了工匠階層,因為通過蘇格拉底和他們的對話,蘇格拉底給他們揭示了一個事實,他們并非如自己所宣稱的那樣有智慧。蘇格拉底說,在這個驗證過程中,他明白,神是利用他來向人類揭示一個真理,即人的智慧什麼都不是,人的智慧沒有什麼價值。這是什麼意思呢?人和人之間的确有着很大的差别,有的人愚笨,有的人聰明。一個人隻要以他自己的天資和努力,就能做出與人不同的貢獻,就能表明自己别人在某個方面是突出的,甚至是傑出的。人可以因為自己的貢獻而獲得永垂不朽的名聲。在人看來,一個與這個世界同樣永久的名聲與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之間的差别是巨大的。但是,與無限的神的智慧相比,流芳百世的人的智慧和默默無聞的人的智慧都是一樣的,是平等的。因為,人和人之間的距離畢竟是有限的,是時間中的,是可以衡量的。而人與神之間的距離是無限的,是無法衡量的。就如我們前面說的,一片森林,有的樹木隻有一尺高,有的幾十米高,它們之間有着巨大的差異,但是,在與太陽的距離上,它們都是一樣的。蘇格拉底之所以得罪了那麼多人,得罪了雅典城邦的人,得罪了人類,那是因為人都希望自己與衆不同,希望在其他人眼裡看到夢想中的自我。蘇格拉底擊碎了人的自我中心主義,自我膨脹的夢想。人的智慧和神的智慧之間有着本質的區分:“先生們,事實很可能是這樣的,神是有智慧的,神谕的所要說的是,人的智慧幾乎沒有價值。當他說,這個人,蘇格拉底,他是用我的名字作為一個例子,試圖表明:他是你們這些會死的人中的一員,如蘇格拉底一樣的人是最有智慧,因為他明白他的智慧是沒有價值的”(《申辯篇》)。[6]

蘇格拉底之生:蘇格拉底在申辯中說,他的任務是完成神賦于他的責任,就是警示世人,理解自己的智慧是有限的。他的職責是雙重性的:服從神的命令;警示世人(愛世人)。神利用蘇格拉底來告誡人類。蘇格拉底說,“即使現在,我也将繼續從事神命令我做的調查任務。我将詢問任何人,無論是公民還是陌生人,隻要我覺得他是有智慧的。如果我不覺得他有智慧,我将求助于神的幫助,向他表明他不是有智慧的。正是因為這種職業,我沒有任何空閑時間從事公共服務,我也沒有為我自己掙錢。正是因為服務于神,我的生活極其貧窮”(《申辯篇》。[7]蘇格拉底說,即使宣布他無罪釋放,他将繼續做他一直做的工作。他不會用沉默和流放來躲避死亡的。流亡對于他來說沒有意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人類都不會容忍他把關于人性的皇帝的新裝給揭破。他與雅典民主政體的沖突不是個人與不同社會制度的沖突,而是人和神之間的沖突(《申辯篇》)。[8]蘇格拉底所從事的是神的使命:神想通過他來昭示人類,人的智慧是極其有限的。因此,對于蘇格拉底的審判是人類的傲慢對于神的審判,是對于神的反叛;蘇格拉底之死是人和神之間的區分的消失。控告蘇格拉底的人說他不信神,而經過蘇格拉底的诘問,恰恰表明,那些口頭上相信神的人是不相信神的。他們利用神的名義來處死完成神的任務的使者。

還有,蘇格拉底的貧窮,從世人的眼光看,是不可理解的,他是自私的。世人把蘇格拉底的愛理解為自私。蘇格拉底家中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都還很小。以蘇格拉底的才能完全可以和智者一樣,通過教書掙很多錢,讓自己和家人過上舒服安逸的生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與人辯論不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能,不是為了個人的私利。他是在執行神所賦予他的任務。

蘇格拉底之死:他為什麼被判死刑?為何又平靜地接受不公正的審判結果?蘇格拉底說,他對于雅典城邦就如一個牛虻一樣,即在雅典城邦人的眼裡,蘇格拉底是個牛虻,因為他所做的工作和所說的話深深地傷害了雅典城邦的人。蘇格拉底想把雅典人從昏昏欲睡的狀态中驚醒,從虛幻的自我夢想中拉回來。蘇格拉底是真正愛雅典人的,愛人類的。但是,人把蘇格拉底的愛理解為恨。蘇格拉底之愛是不容于世界的。蘇格拉底的愛換來的是謠言、審判、死刑。蘇格拉底說,他的辯護是為了雅典人的,不是為了他自己。他與雅典人的關系,即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是由神給他的任務決定的: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雅典人,奉獻給人類,他的無私的愛換來的是死刑,是人類對于他的仇恨。

對于蘇格拉底的指控是,他腐蝕青年和不信奉雅典城邦所信奉的神。從人類的觀點看,蘇格拉底是既不愛人類因為他腐蝕青年(人類的未來)也不信奉神。因為這兩宗罪名而被判為死刑,這從人類的觀點看,是多大的遺憾和羞辱。不僅在當時的雅典人眼裡,他罪有應得,背負着反人類的罪名和不信神的污點,而且很可能在人類曆史上,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但是,蘇格拉底沒有因為自己被冤枉,被判死刑而有任何怨言,他很平靜的接受死亡,接受如此不公的審判。這是人所難以理解的。而這正體現了蘇格拉底的精神的永恒性。

蘇格拉底的愛是不求回報的,是無私的,無我的,超越了人類的愛。

在墨子哲學中,墨子區分了兩種愛,“自愛”和“兼愛”(《兼愛上》。[9]“自愛”是人的自然情感,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愛;它包括儒家的愛有差等。兼愛是什麼呢?墨子說,兼愛是“愛人若愛其身”(《兼愛上》),是“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其家,視人之身若其身”(《兼愛中》)。自愛是根植于這個世界的,是“知愛其身,不愛人之身”(《兼愛中》)。而“愛人若愛其身”,愛人如愛己是來源于世界之外的。愛其身,且愛人之身,加上這麼一句,其意義的變化是永恒的變化。自愛是一種自然情感,是任意性的和偶然性的,而愛人如愛己中的愛則是責任,是必須做的。為什麼這麼說呢?

墨家和儒家一樣,認為如果一個人是純粹的自愛的話,他就不可能維系最基本的人際關系,即父子、兄弟、君臣關系。“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同樣的,“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也,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額,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兼愛上》)。這樣自愛的人,連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以及君主都不愛,更談不上愛其他無關的人了。這樣的人,一切都從自利出發,把自己看成是世界的中心。

儒家強調孝悌,即孝順父母和尊敬兄長,反對這種極端個人主義的自愛。儒家把父子之愛、兄弟之愛、君臣之愛建立在愛有差等上,即人自然地愛自己的父母要比愛别人的父母多,愛自己的兄弟朋友要比愛陌生人多。儒家的親親之愛是不是就為人類的愛打下了堅固的基礎呢?愛有差等(即“别”)是什麼意思呢?墨子認為,儒家所說的愛實際上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自愛:我愛我父母和兄弟甚于愛其他人因為他們和我有血緣關系,我愛我的朋友因為我們有相似的愛好和生活圈子,我愛我的君或者國家因為他們和我同屬一個利益集團。“雖為天下之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其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盜賊愛自己的家,不愛别人的家,所以偷别人家的東西。“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兼愛上》)。

有人說,儒家主張,愛我的父母勝過愛自己,我愛我的妻子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為朋友兩肋插刀。這種愛别人勝過愛自己表現是不是無我呢?這裡的别人,父母、妻子、朋友與世界上其他人是如何區分的?我為什麼單單在這個世界上把他們作為自己愛的對象,而不是其他人呢?誰是我的朋友,誰是我的敵人,用什麼來衡量呢?顯然是我自己。如果以我為标準來确定誰是我愛的對象,我可以今天愛這個人,明天愛那個人。我還可以自暴自棄,不愛自己。

儒家竭力向世人一代一代的宣揚孝悌思想,忠君愛國思想,其背後是一個無法掩飾的事實:人在多數情況下,人是自愛,是隻愛自己的。如果以自愛為标準來衡量愛之間的差等,誰距離我自己更近?顯然不是我的父母兄弟,不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最近。

墨子認為,正是“愛人若愛其身”,愛人如愛己,才保證了孝悌忠信的愛的方式。“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兼愛上》)。愛人如愛己中的“人”是指所有的人,是指整個人類,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同事等等。人與自己父母之間的關系,人與自己兄弟姐妹的關系,人與朋友的關系,在愛的表現方式上肯定是不同的,但是,把愛自己的親人建立在永恒的基礎上比建立在自己的自然情感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處于什麼樣的境地,人都會永恒的地愛自己的親人,就如愛整個人類一樣。這樣以來,就消除了儒家所擔心的作為個體的自愛與作為孝之間的矛盾。

同樣的,也包括自己,因為自己也是人類的一員。愛己如愛人,把愛自己看作是一個責任,這樣才能正确地愛自己,[10]不會自暴自棄,不會自殺。這裡的“自己”就不是自己夢想中的自己,是道德命令中的自己。把愛自己建立在永恒的基礎上,而不是把愛自己建立在自己的自然情感上,這是一種對于自己永恒負責的表現,是真正的愛自己。

克爾凱郭爾認為,人的自然的情感,自然的愛,是不具有道德因素的。比如在愛情和友誼之中,我是否能找到我所喜歡和愛的人,這完全是一種機遇,一種偶然因素,一種緣分。如果說,我必須找到我愛的人,我可信賴的朋友,這是無意義的。人沒有責任和義務一定要找到自己心愛的對象和朋友。但是,愛所有的人,愛你周圍的人,愛你的鄰居,這不是偶然的。這是道德上的責任和義務。[11]愛自己喜歡的女人或者男人,這是一種自然情感的流露。無需任何外在的命令。但是,愛你周圍的人,愛所有的人類,這是道德命令,這是外在的。

當愛是一種職責時,愛就是純粹的愛,就是永恒的愛。因為這種愛來自于這個世界之外。

為什麼這麼說呢?如果隻有這個世界的話,人類将是處于一種混亂狀态,因為人人都是自愛的。“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百人白義。其人數茲衆,其所謂義者亦茲衆。是以人是其義,而非人之義,故相交非也”(《尚同》)。人不可能自己達成一緻的協議或者法律。即使是皇帝或者君主,他也是聽從自己的自愛的聲音的。兼愛,作為道德命令,來源于天:“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聖王法之。既以天為法,動作有為,比度于天。天之所欲則為之,天之所不欲則止。然而天何欲何惡者也?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天的無私之愛表現在給普愛人類:“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法儀》)。天以其自身的兼愛,向人類昭示了行為規則。

克爾凱郭爾表達了類似的思想:什麼是律?什麼是法?律則是對于人的約束。誰來制定約束人的律則?是人民嗎?人民又是指誰呢?如果人自己來制定自己行為的法則,由于沒有任何人在本質上是高于其他人的,那麼,我就可以任意的地與其他人組成聯合。由于我自己來任意規定法則,我可以今天規定這個法則,明天規定那個法則。個人靠不住,我們通過民主來制定法則?民主?多少人算民主?我們能把所有的人集中在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來商讨法則嗎?那麼,已經逝世的人呢?或者将來的人呢?再退一步,假如說我們能夠通過一定的多數人來達成一緻的協議或法則,那麼,具體到個人身上,我在什麼時候遵守這個法則呢?如果都期待其他的人遵守,而自己不遵守,這個法則不等于是空的?誰又來監督法則的實行呢?[12]道德的法則不可能來自于人民或者民主體制。這和墨子《法儀》以及《尚同》篇思想非常接近。

因此,兼愛根植于永恒之中。

自然之愛有喜怒愛了之變,而兼愛這是永恒的歡樂。你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心儀的對象而悶悶不樂,你因為自己的愛人生病而痛苦,你因為自己的愛人離你而去而悲傷。你因為朋友的背棄而絕望和憤怒。你因為擔心父母的健康而焦慮不安。你因為自己的親人永遠離開自己而傷心不已。但是,在兼愛之中,你獲得的是永恒的快樂。你永遠不會找不到你愛的對象,因為整個人類,每個人,包括你自己,都是你愛的對象。更重要的是,在兼愛之中,你時時刻刻關心的是他人的福利,而不是斤斤計較自己的得失。你的愛就如陽光一樣,有着無窮無盡的源泉。

四、結束語

柏拉圖的哲學對于人的靈魂的理解與普通人所想像的靈魂是一樣的:人們把靈魂理解為是一個實體,一個不變的東西,一個類似于肉體或者物體的東西。今天我講的是,人的靈魂或者精神不是實體性的;人的精神是關系性的。如柏拉圖所說,人的靈魂是人與永恒的關系的核心問題。但是,人的靈魂,作為精神性的存在不是與這個世界處于隔膜的關系,而是在愛之中表現出來。

靈魂的本質是無私的愛。柏拉圖認為,當人的靈魂迷失之後,就會把這個肉體或者世界作為是最真實的,或者是唯一真實的。我們說,當人的靈魂迷失方向是,是陷入自愛之中,把自我作為絕對的東西,作為是一個實體來看。柏拉圖所說的靈魂從肉體中解放出來,用我們的觀點看就是人從自愛之中解脫出來,投入到無私之愛的懷抱之中。

靈魂是有任務的,而石頭或者動物是沒有任務的。靈魂是有責任的,人石頭和動物是沒有責任的。靈魂的任務和責任就在于它的愛。愛是任務,是責任,是行動。


[1]如果說形而上學語言表達的是關于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中存在者的學問,那麼,在寓意話語中,所試圖表達的就是精神性的東西。從形而上學(metaphysics)到寓言話語(metaphorical discourse),這種轉變是哲學研究中本來早已經發生的轉變,是被遺忘的轉變。本文僅僅是一個試驗。

[2]在本文中,“靈魂”與“精神”是同等含義的。靈魂就其本質而言,不是實體,而是關系性的,是行為。用“精神”這個詞表達更準确些。與之對應的就是,就哲學的意義上來看,“精神的疾病”這個詞是最恰當和适合的。但是,精神疾病在當前的漢語語境中更多的是心理學上的含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解,我就用“靈魂的疾病”來代替精神的疾病。當然,文中也提到精神上的疾病。文中“精神疾病”有兩個含義,一是靈魂疾病,一是心理學上的精神疾病。就根源性而言,後者是根源于前者的:都是生活在一種虛幻的實在之中,是把某種存在作為最終的存在。

[3]參看 Kierkegaard,Fear and Trembling/Repetition, trans. Howard Hong and Edna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15:“如果一代接着一代的更替類似于樹林中樹葉生長和飄落,如果一代接替另外一代就如樹林中的鳥叫,如果一代人在世界上的生存和消逝就如海上國王的船隻,如沙漠中的風”,那麼,“生命是多麼的空虛和缺少慰藉”。

[4]參看Saint Augustine,Confessions, trans. Henry Chadwic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3.

[5]“就如一個醫生可能說的一樣,很可能沒有一位活着的人是完全健康的;對于真正懂得人類的人而言,他可能說,沒有一位活着的人不會有某種程度的絕望,不會不偷偷地隐藏着某些不安、内在的争鬥、不和諧、對于某些已知的或者不敢去認知的東西的焦慮 ”。 參看Kierkegaard,The Sickness Unto Death, trans. Howard Hong and Edna Hong,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p. 23.

[6]Plato,Plato’s Five Dialogues, 2ndedition, trans. G. M. A. Grube.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02, p27.

[7]同上,第27頁。

[8]同上,第41頁。

[9]王煥镳. 《墨子校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文中引文隻表明篇名。

[10]參看Kierkegaard,Works of Love, tr. Howard Hong and Edna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22:“以正确的方式愛自己與愛自己的鄰居完全是一緻的;最終說來,它們是同一的”。

[11]同上,50-51頁。

[12]同上,115-1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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