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哲學的哲學史著作——桑靖宇《萊布尼茨與現象學》序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09-05-14
一
在人類思想史上,萊布尼茨是一位智商和能力極高的學者。狄德羅在其主編的《百科全書》“萊布尼茨主義”條目中當談到其智商和才能時,曾不無激情地說到:“當一個人考慮到自己并把自己的才能和萊布尼茨的才能來作比較時,就會弄到恨不得把書都丢了,去找個世界上比較偏僻的角落藏起來以便安靜地死去。”羅素雖說對萊布尼茨的人格持有異議,但還是不止一次地稱贊萊布尼茨是“千古絕倫的大智者”。[①]至于馬克思,作為一位無産階級的思想領袖,雖然一向對資産階級思想家持激烈批評的态度,但在談到萊布尼茨時,他卻還是由衷地寫道:“我是佩服萊布尼茨的。”[②]
正是憑借自身擁有這樣一種驚人的高智商和高能力,也正是由于其對自己的智商和能力的高度自信,萊布尼茨從青年時代起,就雄心勃勃、無所顧忌地向他自己時代的在他看來重要的科學研究領域全線出擊和全線推進,并且在其中的相當一部分領域都取得了讓人拍闆稱奇的優異成就。在數學和自然科學領域,萊布尼茨的智商和才能首先就體現在微積分的發明上。微積分,作為一種“撼人心靈的智力奮鬥的結晶”,是“人類思維的偉大成果之一”(R·柯朗語),至少對于萊布尼茨所在的時代,是數學的最高成就,是人類智力的最高标杆。然而,萊布尼茨這個年僅30歲的法學博士,于1763-1676年在旅居法國巴黎的四年時間内,在公務在身的情況下(雖然他并未為公務付出太多的精力和時間),竟獨立發明了微積分。盡管由于牛頓在當時數學和自然科學領域的強勢影響,此後在萊布尼茨和牛頓及其門徒之間出現了微積分的“發明權之争”,但是,曆史還是公允地宣布:萊布尼茨是微積分的一個獨立的發明者。[③]而且,如果從微積分的運算符号和記法的角度看問題,萊布尼茨對後世的影響遠遠超過牛頓。一個文科博士和一個哲學家在這樣短的時間内在數學領域内竟能取得如此驚人的成就,即使我們不能擔保這是一起空前絕後的文化事件,但是依據迄今為止的人類思想史,我們還是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無論如何這也是人類思想史上一樁非常罕見的事件。不僅如此,萊布尼茨在數學和自然科學的其他領域,如物理學、化學和氣象學等,也有所發現、有所發明。他所設計制造的計算機,即使今天看來,也令人歎為觀止。萊布尼茨在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的許多領域,如邏輯學、曆史學、法學、經濟學(社會保險)、宗教學、醫藥學、語言與符号理論、圖書館學,也都做出了這樣那樣的貢獻,并對後世産生了這樣那樣的影響。例如,當代著名的邏輯學家羅素在談到萊布尼茨在數理邏輯領域的成就時,曾不無肯定地指出:“他對數理邏輯有研究,其研究成果他當初假使發表了,會重要之至;那麼,他就會成為數理邏輯的始祖,而這門科學也就比實際上提早一個半世紀問世。”[④]他的《中國近事》(Das Neuesteüber China)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是歐洲人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他的社會保險思想也影響深遠。至21世紀,德國的愛伯哈德·克諾布勞赫(Eberhard Knobloch)、西班牙的瑪麗壽臘·德·墨辣(Marisol de Mora)、法國的讓-馬赫·豪爾巴塞(Jean-Marc Rohrbasser)等依然在系統、深入地研究萊布尼茨的社會保險思想,特别是他的養老保險思想,以便從中獲得為當代保險思想和當代保險事業所必需的精神資糧。正因為如此,當年腓特烈大帝曾高度稱贊萊布尼茨這位柏林科學院的第一任院長,說萊布尼茨“本人就是一所科學院”。人們常常把亞裡士多德稱作古代西方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如果在近代西方還有一個人能夠配得上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這樣一個稱号的話,這個稱号就非萊布尼茨莫屬了。
萊布尼茨的智商、才能和雄心在哲學領域也發揮得淋漓盡緻。許多當代哲學家把當代哲學思潮劃分為兩大陣營或兩大領域,即分析-科學哲學和人本主義哲學。但是,如果我們稍加留意的話,我們就會發現,無論是在分析-科學哲學思潮方面還是在人本主義哲學思潮方面,都有萊布尼茨的身影。毫無疑問,萊布尼茨不僅以他的主謂詞邏輯、可能世界學說以及他的普遍字符思想,對包括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和邏輯原子主義、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卡爾納普的邏輯句法理論和物理語言思想、斯特勞森的“描述的形而上學”、蒯因的“本體論的承諾”以及D•劉易斯、克裡普克和亞當斯的“可能世界”學說在内的現當代分析-科學哲學,産生了多重的影響。然而,萊布尼茨同樣也對現當代人本主義哲學思潮産生了廣泛而持久的影響。叔本華這個現代西方人本主義哲學的開山祖師,這個現代意志主義的奠基人,顯然是與萊布尼茨有着直接的理論聯系的。雖然與萊布尼茨不同,他極力強調隻有超出充足理由律才能達到真正的本體,但是無論如何,他的整個生命意志哲學還是以充足理由律為前提和基礎構建起來的,而且他也正是藉着充足理由律的第四重根,亦即他的行為和動機理論這個通道,達到意志本體的,這與萊布尼茨藉着單子的本質規定性“欲求”走向“存在者的存在”的哲學路線也是一脈相承的。至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更是明确地把萊布尼茨理解成自己的理論先驅。胡塞爾聲稱:萊布尼茨“在近代是第一個……認識了觀念便是在特有的觀念直觀中自身被給予的統一性的人。”[⑤]海德格爾則進而明确地把萊布尼茨的單子論界定為“意在說明存在者之存在”的學說。[⑥]羅素在談到萊布尼茨哲學對于現當代西方哲學的重大影響時,曾經由衷地感歎道:“萊布尼茨畢竟是個大人物,他的偉大現在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明顯。”[⑦]由此看來,羅素的這個評論的确是不無道理的。
黑格爾在讨論“哲學史的意義”時,曾經深刻地指出:“如果我們要想把握哲學史的中心意義,我們必須在似乎過去了的哲學與哲學所達到的現階段之間的本質上的聯系裡去尋求。”[⑧]如果從這樣一種理論視角看問題,我們就能夠順理成章地得出結論說:從萊布尼茨的哲學與現當代哲學的“聯系”中,從現當代哲學的高度,來“尋求”和闡釋萊布尼茨哲學的“意義”,不僅是一件必要的事情,而且也是一件不能不做的事情。因為離開了這種“聯系”或“視域融合”,我們就不僅不能發現萊布尼茨哲學的“意義”,而且也不足以充分理解現當代哲學的“意義”,更不足以擔當一個哲學家應當承擔起來的推進所在時代的哲學不斷向前運行的曆史使命。然而,當我們從現當代哲學的高度來審視萊布尼茨的哲學時,我們看到,過去時代的萊布尼茨專家們大都犯下了一個共同的錯誤,這就是:他們比較注重從狹隘的理性主義的立場,從主謂詞邏輯的立場,從分析-科學哲學的立場來理解和闡釋萊布尼茨,而對其哲學的另一個層面,亦即萊布尼茨的存在邏輯、生存邏輯或“形而上學的邏輯”(海德格爾語)卻并未給予應有的重視,緻使萊布尼茨在許多相關著作中常常以“側身像”(以其主謂詞邏輯的側面面向讀者)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對萊布尼茨哲學的比較系統、比較深入的研究始于19世紀。為簡明計,我們不妨将其劃分為兩個階段:這就是從19世紀中葉開始至20世紀初結束的第一個階段以及從20世紀初開始直至當今時代的第二個階段。如果說在第一個階段,其主要解釋方式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那麼至第二個階段,事情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就是以萊布尼茨的主謂詞邏輯為主要研究對象,并力圖以萊布尼茨的主謂詞邏輯來構建和解釋其整個哲學體系。20世紀初期,曾先後出版過三部研究萊布尼茨哲學的著作,這就是1900年出版的羅伯特•羅素的《對萊布尼茨哲學的批評性解釋》,1901年出版的路易•庫圖拉特的《萊布尼茨邏輯學》以及1903年出版的恩斯特•卡西勒的《萊布尼茨哲學體系》。這三部著作差不多奠定和規範了整個20世紀國際萊布尼茨研究的基本走勢。至20世紀末,事情雖然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是這種狀況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觀。而為要扭轉這種局面,為了還萊布尼茨哲學的本來面目,為了将萊布尼茨哲學的“正面像”呈現給讀者,為了充分地昭示萊布尼茨哲學的學術意義和理論價值,我們就必須将眼光投放到他的哲學的另一面,即他的存在邏輯、生存邏輯或“形而上學的邏輯”。現在,是我們在萊布尼茨研究中實踐“目光轉換”的時候了。
二
然而,從近代哲學史與現當代哲學史的曆史關聯中,全面、系統、深入地闡述萊布尼茨的存在邏輯、生存邏輯或“形而上學的邏輯”并非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也不是一兩個人經過一段努力就可以成就的事情。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過,無論如何,從萊布尼茨的直覺理論入手,從萊布尼茨的直覺理論與現當代現象學運動的關系入手,來闡釋萊布尼茨的哲學思想,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從萊布尼茨的直覺理論與現象學運動的關系入手來闡釋萊布尼茨的哲學思想之所以是個不錯的選擇,首先就在于直覺理論對于當代現象學運動的元方法論意義,對于整個現當代西方存在哲學的元方法論意義。直覺理論對于現象學運動的意義自不待言。當年,張君劢曾用“在直觀(schau)而已”這五個字來概括胡塞爾的現象學方法論,這是很有眼力的。[⑨]因為,胡塞爾自己在《現象學的觀念》中就曾用“知性要盡可能少,但直觀要盡可能純[無知性的直觀(intuitio sine comprehensione)]”這句話來概述自己的現象學方法論。[⑩]直覺理論對于整個現當代西方存在哲學的元方法論意義也十分重大、十分明顯。如所周知,就哲學思維範式而言,近代西方哲學的一個最顯著不過的特征即在于它之從本體論向認識論範式的轉換。在古代希臘,無論是泰勒斯和巴門尼德的哲學,還是德谟克利特、柏拉圖和亞裡士多德的哲學,都是以本體論為基礎和中心的,離開了他們的“始基觀”、“存在觀”、“原子論”、“理念論”和“形而上學”,他們的哲學就根本得不到恰當的理解。然而,到了近代,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認識論取代本體論成為哲學的基礎問題和中心問題。哲學要麼采取理性主義認識論的形态,要麼采取經驗主義認識論的形态;然而,無論在何種情況下,認識論或人的思維(對于大陸理性主義)或感覺(對于英國經驗主義),獲得了空前崇高的地位:非但不再是由本體論派生出來的東西,反而成了本體論的最後法庭。但是,在現當代哲學中,這種情況又發生了根本變化:随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