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抽象的哲學與人生意境的哲學
點擊次數: 更新時間:2007-05-09
馮友蘭先生的哲學代表作《新理學》等“貞元六書”的傑出貢獻、價值及其在20世紀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自不待言。[1]本文試圖從另一個側面,探讨馮先生重建中國傳統哲學過程中的内在矛盾和方法論疏失。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一、新理學的“形上”——抽繹的共相
首先我們要指出的是,在《新理學》中,乃至在整個貞元六書之中,“形上”、“形上者”、“形而上”,是指的哲學抽象後的共相觀念,是形式化與邏輯化的産物。馮先生說:“我們所謂形上、形下,相當于西洋哲學中所謂抽象、具體。上文所說之理是形而上者,是抽象底;其實際底例是形而下者,是具體底。” “照我們的系統,我們說它是形下底,但這不是說它價值低。我們此所說形上、形下之分,純是邏輯底,并不是價值底。”[2]他認為:抽象者是思的對象,具體者是感的對象;哲學中的觀念、命題及其推論,多是形式的、邏輯的,而不是事實的、經驗的;哲學隻對于真際有所肯定,而不特别對于實際有所肯定。有時,他區别了“形上學底”與“形上底”,指出,如宇宙的精神、上帝等,雖是“形上學底”,然而并不是形上底,而是形下底。在他的系統中,形上的,是抽繹出的共相,是不含有具體内容的。如果包含有實際所指或價值導向等等内容,馮先生則認為是形下的。因此他把含有根源性、終極性、無限性、唯一至上性、有創造作為等意思的宇宙的精神、上帝等,亦視為形下的。在他的系統中,形上形下之分不是價值上的高低之分,隻是抽象與具體之分,或真際與實際之分、哲學與科學之分。他指出:“真際與實際不同,真際是指凡可稱為有者,亦可名為本然;實際是指有事實底存在者,亦可名為自然。……實際又與實際底事物不同。實際底事物是指事實底存在底事事物物,例如這個桌子,那個椅子等。實際是指所有底有事實底存在者。”[3]他認為哲學對于真際,隻形式地有所肯定,而不事實地有所肯定。對真際有所肯定而不特别對于實際有所肯定的,是哲學中之最哲學者。凡對實際有所肯定的哲學派别,即近于科學;對實際肯定得愈多,即愈近于科學。
馮友蘭又說:“形上學的工作,是對于經驗作邏輯底釋義。科學的工作是對于經驗作積極底釋義。所以,形上學及科學,都從實際底事物說起。所謂實際底事物,就是經驗中底事物。這是形上學與邏輯學、算學不同之處。在對于實際事物底釋義中,形上學隻作形式底肯定,科學則作積極底肯定,這是形上學與科學不同之處。”[4]他把人的知識分為四種,第一種是邏輯學、算學,這種知識是對于命題套子或對于概念分析的知識。第二種是形上學,這種知識是對于經驗作形式的釋義的知識。知識論及倫理學的一部分(例如康德的道德形上學),即屬于此種。第三種是科學,這種知識是對于經驗作積極的釋義的知識。第四種是曆史,是對于經驗作記述的知識。[5]他說形上學命題除肯定主辭的存在外,對實際事物不作積極肯定。他把倫理學、道德形上學看作是對于經驗作形式的釋義的知識,是值得商榷的,這很難對人的道德行為作本體論的論證,又不融攝道德實踐與生命體驗,影響了馮氏對中國哲學形上學的探讨。
熊十力批評馮友蘭、金嶽霖,說“金馮二人把本體當作他思維中所追求的一種境界來想,所以于無極而太極,胡講一頓。”又說:“本體不可作共相觀。作共相觀,便是心上所現似的一種相。此相便已物化,而不是真體顯露。所以說,本體是無可措思的。”[6]熊馮分歧是十分明白的,馮認為本體是共相,是有層次的,人之所共由的做人之理、之道,但是一個空套子。熊十力則強調“本體非共相”,意即本體即性即心即理,亦主亦客,即存在即活動,而不是客觀、靜态自立的,隻存在不活動的。按熊十力的理解,本體不是理智或知識的對象,不是抽象一般,不可用理智相求,而隻能契悟、冥會、親證、實踐、體驗。
二、範疇疏解:形式的邏輯的,還是價值的意義的?
運用邏輯分析方法析解、重釋中國傳統哲學範疇,無疑是本世紀中國哲學現代化和世界化的前提。馮先生是這一方面的開山人之一。馮先生哲學體系,亦建立在對傳統範疇作分析的基礎之上。但是,馮先生對某些中國範疇的邏輯化與形式化,割裂了生活背景,将其中寓含的真意或價值與信念加以排除,不利于傳統範疇的解讀。好在他并沒有把這一方法貫徹到底。否則,根本不可能承擔起為道德人生境界作形上學論證的任務。
正是在本文第一節所交待的理論前提下,馮先生開始了他對傳統範疇的抽繹及新理學體系的建構。馮先生用他所學到的西方哲學中的柏拉圖、亞裡士多德、新實在論的觀點與方法對中國哲學範疇所作的解析,既有成功之處,也有不成功之處。不成功則表現在容易肢解甚或曲解傳統範疇原有的意蘊。
李約瑟曾批評過馮氏把宋代理學家的“理”和“氣”與亞裡士多德的“形式”和“質料”相對等的錯誤。李氏指出:“因為氣概括了物質的細小精微狀态,其含義比我們使用的物質——能量要豐富得多。”“中國人的永恒哲學從來不是機械論和神學,而是有機論和辯證法。”[7]李氏認為,這是中國儒、墨、道、佛諸家共同的宇宙觀念,十七世紀以後西方的有機自然主義曾得[11]到中國宋明新儒家的直接滋潤。李氏認為,儒道有機自然主義極具現代氣息,其與現代科學宇宙觀的合拍之處,比馮友蘭認識到的要多得多。[8]“氣”是無形無象,瀰淪無涯,能質混一的。“氣”在中國哲學中所表達的是自然生命、文化生命、精神生命之流,是機體變化的連續性和不可分割的整體性。“氣”依不同存在層次而表現出不同的性狀,如形質、動能、生命力、意識、精神、心靈等都是氣。氣的運動(聚散、屈伸、升降、動靜)展現出事物的變化。氣論的方式與原子論不類,而更接近于場論。[9]由于中西傳統哲學家對宇宙觀照的方式不同,宇宙論框架不同,因此,套用亞裡士多德的個别實體和形式實體、形式——質料學說來理解與之路數不同的中國理氣學說,不能不産生誤解。《新理學》把所謂“真元之氣”理解為“絕對的料”,認為“料隻是料,若無所依照之理,料根本不能為實際底物”;“氣之依照理者,即成為實際底事物,依照某理,即成為某種實際底事物”;它不僅依理而存在,而且依照動之理而動,依照靜之理而靜。[10]這就消解了有機性、連續性、生命論背景下,“氣”的能動性和多樣性,而視之為機械論背景下靜止、被動的“料”。
朱熹的理氣觀,視理為“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為“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但在這裡,氣是産生萬物的憑藉,且必有氣才能産生萬物。朱子認為理氣不雜不離,不可分開各在一處。“蓋氣則能凝結造作……若理則隻是個淨潔空闊底世界,無形迹,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12]這就肯定了兩氣交感化生萬物的作用。程伊川和朱子主張的“動靜無端,陰陽無始”[13]之說,《易·系辭傳》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和周濂溪《通書》的“二氣五行,化生萬物”等中國哲學通行的觀點,被馮先生認為是事實層面的說法,而不是邏輯層面的說法,加以拒斥。又,朱子并非認為在氣之外别有一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