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莊子》“道”論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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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代論“道”的文章不勝枚舉,一般稱為《道原》或《原道》,所原之“道”或有道家之道,或有儒家之道,因時因地因人而異。本文拟談《老子》、《莊子》之道,敬請方家指正。
一、《老子》的“道”之體與“道”之用
本文姑且以通行本、帛書本《老子》作為“老子”文本的主要根據,因此所言“老子”,即指《老子》也。大體上,我們說老子哲學體系的核心是“道”。“道”的本意是道路。春秋時期的文獻中,多次提到“天道”、“地道”、“人道”,或“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等概念。老子的貢獻是把“道”抽繹出來,使之成為一個獨立的哲學形上學的範疇。[1]什麼是“道”呢?《老子》一書并沒有正面地界定它,但留下了不同層面的說明、暗示、隐喻,讓人們去體驗并接近“道”。
(一)道具有形而上的品格,道是宇宙的本源
《老子》中的“道”是真實存在的渾然一體的東西,沒有具體形象,也沒有名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下引《老子》隻注章序。)[2]
這裡表述的是,有那麼一個東西,或有那麼一種狀态,先于天地而生,混沌不清,無聲無形,自古及今獨立存在,沒有改易。它不停息地、周而複始地運行,可以作為天地萬物的根源。我們或者可以勉強地稱它為“道”或者“大”。“大”則逝去,逝去則遙遠,遙遠則又返歸還原。道、天、地、人,是宇宙間最重要的存在,人隻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則自然而然,即以自己原初的那個樣子、那種狀态為法則。“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表明“道”是獨立的,無對待的,無生滅的,不依于現象世界的。這個“先”,不是時間的先後,而是邏輯的先在。這表明了“道”的形而上的性格。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1章)這裡涉及到“道”與“名”、“道”與“有”“無”、“道”與萬物的關系。“徼”指邊界,即事物間的界限,也可引申為端倪。“玄”謂幽深難測。“道”是整體性的,它在本質上既不可分割,也不可界定、言說。“道”是無限的,不可以用有限的感觀、知性、名言去感覺、界說或限制。可以言說、表述的“道”與“名”,不是永恒的“道”與“名”。“無名”是萬物的本始、源泉;“有名”是各種現象、事物的開端。這表明“道”也是先于語言概念的。無欲之人才能體悟“道”的奧秘,利欲之人隻能認識事物的邊界或表層。“道”與“無名”是同一個東西的兩個不同的名稱,都叫做“玄”。“無名”是無形無限的宇宙本體,“有名”是有形有限的現象世界。通過兩者之間的變化,人們可以探索深澈幽微的宇宙本體和奧妙無窮的現象世界的門戶。
(二)、道是精微深遠的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衆甫。吾何以知衆父之狀哉?以此。”(21章)[3]
大德的動作,隻遵從于“道”。“道”這個東西,是恍恍惚惚的。恍惚之中有形象,恍惚之中有萬物。深遠幽暗啊,這裡面有精微的東西。這種精微的東西是真實的,可以驗證的。從古至今,“道”的名字不消逝,以此追溯萬物的本始。“道”的幽隐微妙與它是形形色色、紛繁複雜的世界的本體有關。它是超現象的絕對。同時,它又是創生萬物的母體、根源。
“道”不是現象,是不可以被感知的:“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緻诘,故混而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複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随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14章)[4]這是說,“道”是不确定的,人們看不見、聽不到、摸不着的,因此把它叫“夷”、“希”、“微”。人們很難探究這三者的區别,它們是混為一體的。“道”不是感官的對象,表明了“道”的超越性。這個“一”,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并不暗昧。它連綿不絕,難以名狀,複歸到沒有任何現象事物的狀态。這就是沒有形狀的形狀,沒有形體的形象,叫做“惚恍”。迎着它,看不見它的前頭;跟着它,看不見它的後頭。把握古代的“道”,駕馭今天的現象世界,能推知萬物的本源,這就可以體認“道”的規則了。
(三)、道是“一”、“樸”、“谷”,有無限性
從上面可知,“道”有時也用“一”來加以表示。“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39章)[5]自古以來得到“一”即“道”的,天得到了就清明,地得到了就穩定,神得到了就有靈氣,河谷得到了就充盈,萬物得到了就生長,侯王得到了就能成為天下主。反之,如果得不到“一”或“道”,情況就非常危險。“一”有時又指“道”的展開,如“道生一”雲雲。“一”可以生成為多,潛在可以變為現實。
“道”本“無名”,若勉強取一個名子,“樸”也是“道”的名稱之一。“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32章)[6]“樸”是未經人工雕琢的東西,雖然細小,然而天地卻不敢支配它。
“道”又被形象化地比喻為“谷”、“谷神”、“玄牝”:“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6章)“道”如山谷一樣。山谷是空虛的,唯其如此,才能永遠存在并具有神妙莫測的功能。“牝”是雌性牲畜的的生殖器,泛指雌性。玄牝,意為萬物最早的始祖,也即是“道”。“谷”、“牝”的門戶,是天地的發生、發源之地,綿綿不絕好像存在着,其作用無窮無盡。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4章)“沖”就是“盅”,指空虛。“道”象深淵一樣,好象是萬物的宗主,但又不是萬物的宗主,它不露鋒芒,超脫彼此分别、利害計較的紛擾,含蓄其光耀,混同于俗塵。它模糊混沌,似亡而實存。我不知産生它的根源,好象出現在上帝之先。“天地之間,其猶橐龠(加竹字頭)欤?虛而不屈,動而愈出。”(5章)“橐龠(加竹字頭)”是鼓風用的風箱。天地不正象風箱一樣嗎?它是空虛的,而它蘊藏的風卻無窮無盡,越作用,風量越大。
(四)、初論老子之“道”
現在我們可以初步領會“道”的主要性狀了。“道”是原始渾樸、混沌未分、深遠精微、連綿不絕的狀态。“道常無名”、“道隐無名”、“大象無形”。它無名、無知、無欲、無為。它無形、無象、無聲、無體,乃“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有時候,人們用“無”來表示本體的“道”,這雖是後起意(特别是王弼以後的意項),但确表明了“道”與現象世界的差别,又表明了“道”以虛無為用,還表明了老子的表述方式是否定式的、負的方式,不是肯定式的、正的方式。
“道”,古往今來,獨立地、不停息地、周而複始地按自己的樣态運行、流轉。它是整體,又是大化流衍的過程及其規律。它是自然流行的,沒有情感、欲望、意志,不是人格神。它是天地萬物(即有名、有形、有限的現象世界)的本始、根源、門戶、母體,是其根據、本體。現象世界發源于、依據于道又返歸于道。人們勉強地可以稱它為“道”、“大”、“一”、“樸”,或比喻為山谷、玄牝。它是空虛的、不盈滿的,因此有無限的神妙莫測的功能、作用,其活動的時間、空間、能力、效用是無窮盡的。但它決不有意造作,決不強加于人(或物),而是聽任萬類萬物各遂其性,各按本己的性狀自然而然地生存變化。正因為“道”是空虛的,沒有被既定的現實事物或種種制度文明、價值判斷、條條框框所塞滿、所限定,故而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的作用及其活動的空間。
以下集中談《老子》文本中所見“道”之用。
(五)、宇宙生成論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40章)[7]“無名”包含着“有名”,“有生于無”。道生成并包含着衆有、萬象、萬物,又不是衆有、萬象、器物的機械相加。老子哲學并不排斥、否定、忽視“有”的層面及種、類、個體自身性的差異,相反,肯定殊相個體自然生存的價值,反對外在性的強力幹預及對物之天性的破壞。
“道”的展開,走向并落實到現實。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42章)道産生原始混沌的氣體。原始混沌的氣體又産生陰陽兩種氣。陰陽兩種氣産生中和之氣。中和之氣則産生萬物。萬物各自具有陰陽二氣,陰氣陽氣相互搖蕩就成為和氣。“和”是氣的流通狀态。道在展開、實現過程中,生成長養萬物。從宇宙生成論的進路來看,個體事物的成立有一個過程,如氣化、凝聚的過程。以下我們還将看到,老子哲學除了可以從本體論的進路理解虛無之“道”乃萬物所以為萬物之形而上的根據外,還可以從宇宙生成論的進路理解老子解釋天地萬物形成的過程。[8]
(六)、道與德,體與用,虛無為用
老子不僅講“道”,而且講“德”。德者,得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51章)就是說,自然天道使萬物出生,自然天德使萬物發育、蕃衍,它們養育了萬物,使萬物得以一定的形态、禀性而存在、成長,千姿百态,各有特性。所以,萬物沒有不尊崇“道”而珍貴“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視,并沒有誰來強迫命令。它是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道”使萬物生長,“德”使萬物繁殖。它們使萬物生成、發展、結果、成熟,對萬物愛養、保護。它們生養了萬物而不據為己有,推動了萬物而不居功自恃,統領、管理萬物而不對萬物強加宰制、幹預,這才是最深遠的“德”。
一般說來,“道”成就了萬物之“德”,“德”代表了“道”,内在于千差萬别的個别事物之中。
按這種思路,老子亦肯定文明建構、人倫生活,如說:“始制有名”(32章);“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28章)社會的倫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條理生成并無害處,害怕的是,人為作用的強化,或執定于種種區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則會破壞自然之道。老子肯定道德的内在性,反省文明史,批評禮樂和倫理道德的形式化,亦與此一緻。如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38章)毋甯說,老子肯定的是真正的道德仁義。老子知道,到了強調“禮”的時候,一定是忠信發生問題,“禮”的秩序發生危機的時候。
由上可見,道之“體”與道之“用”的密切聯系。“道”的功用,“道”的創造性,源于道之體的虛無、空靈、不盈,也就是不被既成、既定的、常識的、合理的、現實的、規範的東西所塞滿、窒息,因而能在“有無相生”(2章),即“無”與“有”、“道”與“德”在相對相關、相反相成的過程中創生新的東西。請注意這裡的“有無相生”的“無”,與前面作為“道”的代詞的“無”是不同的,有層次上的區别。“道”是“有”與“無”的統一,是超乎相對待的“有”與“無”之上的絕待。作為“道”的代詞的“無”,則是萬物的本體、最高的原理。“有”與“無”是“道”的雙重性,是從作用上顯示出來的。老子講境界形态上的“無”,或者講“有”,大體上是從作用上講的。[9]在宇宙、現象世界生成的過程中,“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11章),即“有”提供了客觀便利的條件基礎,但“有”一定要在“無”的創造性活動作用、力量及活動作用的空間(場域)或空靈境界中,與“無”相結合,才能創造出新的有用之物,開辟出新的天地。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老子講“道常無為而無不為”(37章)。實有之用是有限之用,虛無之用是無限之用。無用之用乃為大用。老子的道體具有超越性、絕對性、普遍性、無限性、圓滿性、空靈性。
(七)、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以上說的是老子以虛無為用。另一方面,老子又以反向為用。老子認為,“道”的變化、功用有一定的規律:“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40章)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變化發展,是“道”的運動;柔弱,是“道”的作用。舉凡自然、社會、人生,各種事物現象,無不向相反的方向運行。既如此,柔弱往往會走向雄強,生命漸漸會走向死亡。老子看到事物相互依存、彼消此長的狀況。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随。”(2章)人們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善之所以為善,那也就知道醜惡了。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先後都是相對的,相比較而存在,相輔相成,相互應和。“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39章)“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22章)受得住委屈,才能保全;經得起彎曲,才能伸直;窪下去,反而能盈滿;凋敝了,反而能新生;少取,反而能多得;多得,反而迷惑。《老子》書中特别注意物極必反的現象:“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複為奇,善複為妖”(58章);“物壯則老”(30章);“強梁者不得其死”(42章);“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44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76章)
老子認識到事物發展的極限,主張提前預測設計,避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發展,防患于未然,因而提出了“不争”、“貴柔”、“守雌”、“安于卑下”的原則。他主張向水的品格學習: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10](8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正言若反。”(78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複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複歸于樸。”(28章)
柔弱之水可以沖決堅強之石,弱可以勝強,柔可以克剛,新生的、弱小的事物能夠戰勝腐朽的強大的事物。老子看到強大了就接近死亡,剛強會帶來挫折,榮譽會招緻毀辱,因此安于柔弱、居下、卑辱。他提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的主張。老子所謂“玄德”和“常德”,即深遠、永恒的本性,如山谷、溝溪、赤子,乃在于它具有超越性和本真性,即超越了一定社會的等級秩序、道德準則和善惡是非,擺脫了人為的沾染,真正回複到人的本然的純粹的性狀,這才是人應持守的本性或品德。
面對萬事萬物之走向自身反面的不可逆轉性,老子提出居弱守雌的方法,從而使自身在萬物輪轉之必然中立于不敗不衰之地。從這一意圖來看,老子哲學有着積極的意義。按這一思路,老子主張以一定的謀略使敵方陷于失敗:“将欲歙之,必固張之;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廢之,必固興之;将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36章)[11]
老子主張從細小、容易的事情做起,注意觀察事物發展變化的征兆、程度,把握契機,以免招緻大的困難和禍患:“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63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台,起于累土;千裡之行,始于足下。”(64章)事情還在穩定時,容易維持;事情還未顯露出迹象時,容易打主意;事情在脆弱時,容易分解;事情在微小時,容易消散。要在事情還未發生時進行預防;要在事情還在未紊亂之前進行整治。合抱的大樹,生于細小的嫩芽;九層的高台,起于第一筐泥土;人生的道路,從腳下第一步開始。
(八)、綜論《老子》之“道”
總之,《老子》中的“道”既是形上本體,又是人生的法則。它是整體性的,在本質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說,不能以任何對象來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達出來。所以,“道”又叫做“無”、“無名”、“樸”、“一”、“大”。它是不受局限的、無終止的、一切事物的源泉與原始渾樸的總體。但“道”絕不是一個抽象的共相,而是一個流轉與變遷的過程。它周行而不殆,周流萬物,即在循環往複、不但返回本根處的運行中,實現出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與“無名”、流變與不變、整體與過程的統一。在一定的意義上,老子之“道”是有與無、神虛與形實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東西,指的是現實性、相對性、多樣性;而“無”則是指的無形、無限的東西,指的是理想性、絕對性、統一性、超越性。“有”是多,“無”是一;“有”是實有,“無”是空靈;“有”是變,“無”是不變。“道”具有否定性與潛在性,因而創造并維持了每一肯定與實在的事物。在這一過程中,潛在與現實、否定與肯定、空無與實有、一與多,沿着不同方向發展變化。[12]《老子》啟發我們促成潛在向現實、否定向肯定、空無向實有、一向多的方向轉化,但在這裡,特别要注意“相反相成”“物極必反”的律動。“道”是陰陽、剛柔等兩相對待的精神與物質的微粒、能量、動勢、事物、原理的相對相關、動态統合。
二、《老子》體“道”的工夫與境界
(一)、為道日損,
老子認為,獲得知識靠積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而體驗或把握“道”則要用減法或除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後學看來,真正的哲學智慧,必須從否定入手,一步步減損掉對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對功名利祿的追逐與攀援,一層層除去表面的偏見、執着、錯誤,穿透到玄奧的深層去。“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48章)減損知、欲、有為,才能照見大道。“損”,是修養的工夫,是一個過程。我們面對一現象,要視之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視之為相對真理;再進而層層追尋真理的内在意蘊。宇宙、人生的真谛與奧秘,是剝落了層層偏見之後才能一步步見到的,最後豁然貫通在我們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無為而無不為”,即不特意去作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順其自然地去做。[13]
郭店簡本《老子》并不排斥聖與仁義,其甲組第1—2簡:“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僞棄詐,民複孝慈。三言以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屬:視素抱樸,少私寡欲。”[14]通行本《老子》有“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的主張,但目前發現的最早的竹簡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對聖與仁義,相應的說法是“絕智棄辯”、“絕僞棄詐”。竹簡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鄒齊儒者影響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處于儒道兩家并未分化的時代,其“道德”的主張,可以融攝“仁義”。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哲學,批評儒家把“仁義”放在“道德”之上,主張“道德”統攝“仁義”。莊子以後,道家意識越強,對《老子》文本則愈加強了“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的說法。
其實,老子并不絕對地排斥聖、智、仁、義、學問、知識,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聖、智、仁、義對于人之與身俱來的真正的智慧、領悟力、德性的損傷與破壞,他害怕小聰明、小知識、小智慧、小利益的計較以及外在的倫理規範影響了人之天性的養育,戕害了嬰兒赤子般的、看似懵懂無知實則有大知識、大智慧、大聰明、大孝慈、大道德的東西。道家以否定的方式(不是從實有的層面上否定),消解知識、名教、文明建制、禮樂仁義、聖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異化和個體自我的旁落。老子批評了儒家的仁、義、忠、孝、禮、智、信等德目,但并不是取消一切德目。老子追求的是真正的道德、仁義、忠信、孝慈。所以從根本上來說,他恰恰是主張性善、仁愛、忠孝、信義的。他相信自然之性為善,返樸歸真、真情實感,是最大的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子也是人性本善論者。他對人性抱有很高的希望。
(二)、滌除玄鑒
“戴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緻柔,能嬰兒乎?滌除玄監,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阖,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今本10章,據帛書甲乙本校改。)[15]
“滌除玄監”即洗去内心的塵垢。“天門”,指修煉之人的頭頂處,與天之氣相接通的穴位。這一章是說,保持形體與精神的統一,能使之不分離嗎?運轉氣血使筋骨柔和,能做到像嬰兒一樣嗎?把心中的塵垢(私欲和區分彼此的小智等)清除出去,能做到使心沒有瑕疵嗎?愛民治國,能不耍小聰明嗎?與天之氣相接通、相閉合的一生,能甘居柔雌的地位嗎?聰明通達,能做到超越知識嗎?在老子看來,知與欲,理智的或價值的分别,使人追逐外在之物,容易産生外馳之心,加深物、我、人、己的隔膜,背離自然真性。老子認為,德養深厚的人,如無知無欲的赤子嬰孩,柔弱平和,身心不分離,這才合于“道”,而強力、盛氣、寶貴、欲望與思慮太多,則不合于“道”。
郭店簡乙組3—5簡:“絕學無憂。唯與阿,相去幾何?美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帛書乙本第234上行至236上行:“絕學無憂。唯與呵,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字衍)。恍呵其未央哉!衆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嬰兒未咳。累呵似無所歸。衆人皆有餘,(據甲本,此處脫‘我獨遺’三字)。我愚人之心也。蠢蠢呵,俗人昭昭,我獨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獨闵闵(甲本作悶悶)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無所止。衆人皆有以,我獨門(門字衍)頑以鄙。吾欲獨異于人,而貴食母。”[16]
“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備,稱為太牢,這裡指盛宴。本章主旨仍然是要超越學問,除去憂慮。一切的分别,包括善惡的分際,在作者看來,與應答或呵斥之聲相差不多。這裡所描寫的是得“道”之人“大智若愚”的狀态。除了畏懼之心與大家一樣,其它之事,都與衆人不同。對于喜怒哀樂,我獨無動于衷;比起别人的精明強幹、善于分辨,我卻顯得那樣的愚蠢、昏庸、笨拙。
(三)、至虛守靜
今本16章:“緻虛極,守靜笃。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17]意思是說:緻力于“虛”要經常要徹底,也就是不要讓太多現存的、人雲亦雲的知識、規範、利害、技巧等等充塞了頭腦,要用否定的方式排除這些東西,激活自己的頭腦,使自己保持靈性、敏銳,有自己獨立運思的空間。“守中”也是“守虛”、緻虛。“守靜”即保持閑靜的、心平氣和的狀态,排除物欲引起的思慮之紛擾,實實在在地、專心地保持甯靜。這也是随時排斥外在之物的追逐,利欲争鬥等等引起心思的波動。“觀複”,即善于體驗萬物都要回複到古樸的老根,回複到生命的起點、歸鄉與故園的規律。“觀”就是整體的直觀、洞悉,身心合一地去體驗、體察、觀照。“複”就是返回到根,返回到“道”。體悟到“道”的流行及伴随“道”之流行的“物”的運行的這一常則的,才能叫“明”(大智慧)。反之,不識常道,輕舉妄動的,必然有災兇。體悟了“道”的秉性常則,就有博大寬容的心态,可以包容一切,如此才能做到廓然大公,治理天下,與天合德。與“道”符合才能長久,終身無虞。通過“緻虛”“守靜”到極緻的修養工夫,人們達到與萬物同體融合、平等觀照的大智慧,即與“道”合一的境界。故,至虛,守靜,觀複等,是修養工夫,亦是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