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齋(1921—1993),字哲民,祖籍浙江東陽(現浙江磐安)。1941年秋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1945年夏畢業,獲學士學位,應賀麟先生聘請,赴昆明到賀麟主持的中國哲學會西洋哲學編譯委員會工作,任研究編譯員。1946年随編譯會到北平工作。1949年,至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任講師。1952年10月因“院系調整”到北京大學哲學系任講師。1957年夏,應BEAT365唯一官网校長李達邀請,重返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工作。1978年晉升副教授,1980年晉升教授,1986年任西方哲學博士生導師。曾擔任BEAT365唯一官网校務委員會委員、BEAT365唯一官网學術委員會委員、BEAT365唯一官网民盟副主任、湖北省社聯委員、湖北省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中華全國外國哲學史學會理事長等職。其學術著作主要有《哲學史簡編》(與洪謙、任華、汪子嵩、張世英、朱伯崑合著)、《歐洲哲學史稿》(陳修齋、楊祖陶編)、《歐洲哲學史上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主編)、《萊布尼茨》(陳修齋、段德智著)和《哲學史方法論研究》(陳修齋、蕭箑父主編)。其譯著主要有《人類理智新論》《萊布尼茨與克拉克論戰書信集》《新系統及其說明》《希臘思想和科學精神的起源》等。
▲1945年夏陳修齋攝于重慶
白雲升處有人家
——記著名哲學家和哲學史家陳修齋
段德智
生死的辯證法非常吊詭:有人名生而實死,有人卻雖死而不朽。陳修齋就是一位雖死而不朽的學者。作為新中國西方哲學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他雖離開我們已20多年,但他的學術成就至今不僅依然熠熠生輝,而且愈加光彩奪目,他的哲學風骨至今不僅依然彌足珍貴,而且更顯偉岸挺拔。他卓爾不群的哲學智慧和哲學人格無不給人以“高山仰止”的感覺,是他留給後世最可寶貴的精神财富。
一、從“哲民”到“哲學大家”
陳修齋于1921年3月7日生于浙江省杭州市。其祖籍浙江省磐安縣尚湖鎮,祖上曆代務農。1922年,他随母親回磐安尚湖老家(時屬東陽縣玉山區)。1926年,他開始在當地私塾接受啟蒙教育。1928年,入當地尚湖鄉村小學、志成小學讀書。期間曾參加全省會考,獲第一名。在志誠小學讀書時,有一位叫陳茂勳的老師非常喜歡他,專門給他起了一個“字”叫“哲民”。陳修齋後來回憶說,這件事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朦胧地覺得有這麼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從而“莫名其妙地對它有一種深深的向往”。後來,他雖然從未曾正式用過“哲民”這個“字”,但心中卻始終記得他姓“陳”名“修齋”字“哲民”,仿佛他與哲學應該就有“某種聯系”似的。
1941年秋,陳修齋于稽山中學高中部畢業後,曾先後參加西南聯大、中央大學、BEAT365唯一官网、浙江大學四校聯合招生考試,浙江大學龍泉分校與廈門大學聯合招生考試以及中央政治學校招生考試,由于成績優秀,均被錄取。但由于當時唯有位于重慶的中央政治學校實行全部公費,且畢業後由學校分配工作,為父親所勸,他最後入外交系學習。
剛入校時,陳修齋對學校的軍事管理和訓導制度很反感,對學校開設的課程也不怎麼感興趣。但第二學期,賀麟先生開設的“哲學概論”課深深吸引了他,并最終将他引上了哲學道路。陳修齋後來曾深情地回憶當時的場景:“聽了賀先生的課,我不知怎麼就着了迷,并從此迷上了哲學。”“從聽賀先生講課中,我領悟到哲學主要不隻是為學到一些知識,而是要懂得關于宇宙人生的大道理,提高自己的人生境界,以求得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所。”一門哲學課就能改變一個學生的人生軌迹,由此足見賀麟的哲學功力,也足見陳修齋當時是心有靈犀。也許正是在這種合力作用下,陳修齋得以逐漸完成從“哲民”向“哲學大家”的華麗轉身。
▲ 1986年10月陳修齋(右)在北京與賀麟先生合影
1945年夏,陳修齋從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畢業獲得法學學士學位後,拒絕接受派遣到國民黨政府外交部工作,而是應賀麟先生之邀,赴昆明到其主持的中國哲學會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工作。1946年夏,他随編譯會從昆明到北京工作。1949年,編譯會撤銷後,陳修齋經人介紹到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工作,講授“哲學”與“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等課程;三年後,又因“院系調整”到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工作。
▲1947年夏陳修齋與家人在北京合影
盡管工作調動頻繁,陳修齋堅持潛心向學,為新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創建不懈奮鬥,并做出了重要貢獻。1957年3月,他與人合著的《哲學史簡編》在人民出版社出版。該著作是我國第一部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撰寫的哲學史教材,堪稱新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奠基之作。陳修齋還積極參與了新中國第一套西方哲學原著資料多卷本《西方古典哲學原著選讀》的翻譯工作:在《古希臘羅馬哲學》卷中,參加了德谟克裡特、蘇格拉底、柏拉圖部分的選譯和審校工作;在《中世紀哲學》卷中,參加了阿爾法拉比、阿維森納、阿爾加紮裡、阿威洛伊、薩阿迪亞、阿維斯布朗和邁蒙尼德部分的審校工作;在《十六—十八世紀西歐各國哲學》卷中,參加了笛卡爾和萊布尼茨部分的翻譯和審校工作;在《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卷中,參加了孟德斯鸠、拉美特裡和狄德羅的翻譯和審校工作。盡管有不少優秀學者參與了這一重大學術工程,并作出了傑出貢獻,但就參與的廣泛性而言,陳修齋作為上述四卷的重要翻譯者乃至主要翻譯者,無人能出其右。
20世紀60年代初,經中宣部允準,陳修齋被借調去北京,以《哲學研究》編輯部的名義,獨立負責組織、翻譯、校選、編輯《資産階級哲學資料選輯》20輯(300多萬字),于1964—1965年間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内部發行)。該叢書是新中國第一套大型現當代西方哲學代表著作譯叢,是我國學者當時了解現當代西方哲學的主要窗口。
▲ 陳修齋獨立負責組織翻譯的《資産階級哲學資料選輯》20輯
除此之外,作為新中國西方哲學和西方哲學史學科奠基人,陳修齋還做出了以下重要貢獻:
他與楊祖陶先生經過10多年努力合著而成的《歐洲哲學史稿》由湖北人民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該書出版後,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西方哲學史教材之一,一版再版,1988年榮獲國家教育委員會優秀教材一等獎。
作為全國歐洲近代唯理論和經驗論領域的學術召集人和帶頭人,陳修齋所主編的《歐洲哲學史上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于1986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國社會科學》《哲學動态》等雜志刊文高度評價該著“是我國哲學界研究這一領域的第一部學術專著”,“是近年來西哲史專題研究中較為難得的一部書”。1995年,該著作獲教育部首屆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2013年,該著作被列入《BEAT365唯一官网百年名典》叢書,由BEAT365唯一官网出版社出版發行。
▲陳修齋主編翻譯的部分著作
陳修齋不僅是新中國唯理論與經驗論斷代史研究的奠基人,也是新中國萊布尼茨研究的奠基人。早在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他就翻譯了《新系統及其說明》和《人類理智新論》“序”,之後,他又相繼校譯了《單子論》,譯出了《人類理智新論》(兩卷本)和《萊布尼茨與克拉克論戰書信集》,而且還在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出版了《萊布尼茨》(陳修齋、段德智著)。《萊布尼茨》是新中國成立後由我國學者撰寫的第一部全面系統闡釋萊布尼茨思想的學術專著。該著作出版後,受到普遍好評,1998年榮獲教育部第二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二等獎。他的萊布尼茨翻譯和研究成就在國際萊布尼茨學界也享有盛譽。
二、“真的愛智”與“哲學衛士”
如果說陳修齋的哲學成就令人尊重的話,他的哲學人格或風骨則令人敬重。其哲學人格或風骨根源于他對哲學智慧的摯愛。當年從中央政治學校畢業時,因為“愛智”,陳修齋甘心放棄當外交官這一常人心目中“誘人的職業”,而到哲學編譯室這種“清水衙門”“坐冷闆凳”,後來他也正因為“真的愛智”而成了一位勇敢的“哲學衛士”。
當人們談及陳修齋時,很容易想到的是他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所參與的那場要不要反對“左”傾教條主義以及如何正确評價唯心主義哲學的争論。在那個“左”傾教條主義肆虐、推行以唯物唯心兩條路線鬥争為綱、“隻要批判,不許辯護”的年代,陳修齋面對“圍攻”和“理論權威”,毫不退縮,直抒己見,捍衛了哲學的尊嚴。早在1956年春天,他就與賀麟先生一起在《哲學研究》發表署名文章《為什麼要有宣傳唯心主義的自由》,随後又在1957年1月北京大學哲學系舉辦的中國哲學史問題座談會上作了關于對唯心主義哲學估價問題的發言,而且還在會後應《哲學研究》編輯部之約寫出了《關于唯心主義的估價問題的一些意見》。
我國著名的希臘哲學專家汪子嵩先生曾極其敬重地提及陳修齋:“應該承認,在有這點覺悟上,修齋比我至少要早十幾年。從提出‘百家争鳴’時起,他就敢于陳述自己的見解,即使在遭受圍攻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擺事實、講道理,為自己的意見申辯;雖然因此帶來厄運,也沒有動搖他的信念。”北京大學教授王太慶先生也同樣表達對陳修齋的敬重之意:“修齋兄的愛智思想見之于行動,這說明他是真的愛智者,真的哲學家,不是假冒的。我當時雖然懷有同樣的看法,也想說出來,卻沒有像他那樣義正詞嚴侃侃而談地發言,隻能說明我對智慧愛得不如他那樣深,我沒有他那樣正直。”
如果說陳修齋“獨立自由”的哲學人格在其身處逆境時的體現,更多的是他不畏強暴、挺身而出、勇敢捍衛哲學真理神聖尊嚴的道義行為,是他的“鐵肩擔道義”、“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浩然正氣,那麼在其身處順境時則更多體現在他榮辱不驚、唯真理是從、不随波跟風、絲毫不為名利所動。
與陳修齋共事多年的中國哲學史專家蕭萐父先生曾經談到過兩個典型例證。上個世紀80年代初,在湖北省哲學史學會的一次學術研讨會上,當蕭萐父片面強調哲學史研究必須重視邏輯方法、必須把握哲學的自我運動的觀點時,陳修齋當即指出,概念不能自我運動,概念的邏輯發展隻能依存于社會的曆史發展。蕭萐父先生回憶說:“他發言時柔中有剛的神情,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心中一怔,感到修齋在學術上嚴肅不苟,有分寸感,确乎值得學習。”另一個例子是:文革後,我國哲學界有一部分人在批判極左思潮時,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根本否認“哲學基本問題”,片面鼓吹曆史唯心主義。蕭萐父在同陳修齋談到這個問題時,陳修齋義正辭嚴地批評了這樣一種理論傾向。他說:“我的一貫觀點隻是主張對曆史上的唯心主義哲學如對唯物主義、二元論哲學等一樣,都應作出科學的分析和實事求是的評價,而并不同于現在某些專為唯心主義翻案或誇大唯心主義作用的過激觀點。”聽到陳修齋的這樣一番話後,蕭萐父“又一次心中一怔,感到擇善固執,不随風倒,這才是修齋的真正品格”。
然而,陳修齋之所以能夠超凡脫俗,在兩條戰線作戰,既反“左”又反右,根本在于他始終摯愛哲學智慧,始終注重從“元哲學”的高度來審視具體的哲學問題和哲學史問題,從而始終能夠“執兩用中”。汪子嵩先生曾經非常中肯地指出:“修齋是一位哲學史家,也是一位哲學家。”他給出的理由主要有兩條:一條是陳修齋不僅注重從“史的角度”或“縱的方面”來研究哲學史,而且還注重從“論的角度”或“橫的方面”來研究哲學史。例如,陳修齋不是僅就單子論來研究單子論,而還進一步從“自由與必然”的高度,從人的“個體性”、“主體性”和人的“自由”的高度來研究單子論。第二條理由是陳修齋非常注重從元哲學高度來審視重大現實問題,如陳修齋于1988年在《BEAT365唯一官网學報》上發表的《關于哲學本性問題的思考》一文中提出和論證的著名的“哲學無定論”觀點,對于人們“擺脫心靈的桎梏,解放思想,開拓心胸,提高精神境界”就有振聾發聩的效能。對此,汪子嵩先生慨歎:隻有持“哲學無定論”立場的哲學家,“才能不斷地改革進取,思想上永無止境;也隻有這樣的哲學家,才有可能在哲學發展史上占有一席位置。這是修齋的理想,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正是這樣的哲學家和哲學史家嗎?”
三、“我的本事就這一條”
陳修齋一生不僅潛心科研,而且還非常注重教學,始終将教書育人視為自己的天職。
1968—1978年間,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遷至襄陽隆中,當時主政的工宣隊中有位師傅曾經好奇地詢問陳修齋,問他究竟有什麼本事。陳修齋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的本事就這一條:如果開設一門課程,你讓我講兩年,我能夠講。你讓我講一個學期,我能夠講。即使你讓我講一個星期,我也能夠講。”
▲1975年陳修齋攝于BEAT365唯一官网襄陽分校
在陳修齋看來,講好一門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對所講授的内容既能融會貫通又能深入淺出。他經常提到的一個反面教材是他在重慶政治學校第一學期給他們上“哲學概論”課的一位老師。那位老師聲稱哲學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是一門“講得通”的學問。但聽了大半學期後,許多同學卻得出哲學原來不是“講得通”的學問,而是“講不通”的學問。同時,陳修齋認為講課為了“淺出”,就必須“深入”,要對所講的内容有深層次的理解,就必須融會貫通。為此,他強調教學與科研相結合,隻有在科研的基礎上搞教學,講起課來才能做到深入淺出,收放自如。“你要我講一年,我就能拿出講一年的講法;你要我講一星期,我就能拿出講一星期的講法。”他常把那些不潛心搞科研、從不更新自己講課内容、年複一年重複陳年老話的人稱作“教書匠”,教導他的學生無論如何将來都不要做這種誤人子弟的“教書匠”。
陳修齋在教學中不僅注重知識灌輸,更注重能力培養,尤其注重專業外語能力培養。他經常講,一個合格的西方哲學研究人員必須精通英語、法語、德語、拉丁語和希臘語這五門外語,不然就無法對西方哲學進行深入的研究。陳康先生和季羨林先生曾講過,即使在西方哲學研究領域,中國學者也應“直接與西方一流學者相抗衡”(季羨林語),也應拿得出高質量的學術成果“使歐美的專門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陳康語)。陳修齋先生十分贊佩這兩位學者的寬廣胸襟和民族意識,每每用他們的話語激勵後學。他要求學生要樹立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
▲1980年陳修齋(第二排左三)與西方哲學史教研室的同事和研究生攝于武大
陳修齋是一位很有世界意識、遠見卓識和擔當意識的學者。他要求學生努力做到“讀書不唯稻粱謀”,盡力瞄準我國和世界學科的弱項和前沿,牢固樹立“向世界一流看起,與世界一流學者相抗衡”的學術目标和雄心壯志。長期以來,中世紀哲學不僅是我國西方哲學史領域的一個薄弱環節,且也是國際西方哲學史領域的一個薄弱環節。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早在1982年,陳修齋就派遣碩士研究生趙敦華赴比利時盧汶大學研究中世紀哲學。他還極力鼓勵并組織研究生開展中世紀哲學的翻譯和研究,經常對學生們說:“中世紀哲學現在就是一塊荒地,隻要你拿鋤頭挖個坑,丢進一粒種子,秋季就有收成。”如今,他的願景開始變成現實。他的學生不負重托,不僅出版了《基督教哲學1500年》《中世紀哲學研究》等20多部中世紀哲學學術專著,而且還翻譯出版了《中世紀哲學》(兩卷本)、《神學大全》第1集(五冊)和《反異教大全》(五冊)等10多本中世紀哲學譯著,在很大程度上扭轉了我國中世紀哲學翻譯、研究較為薄弱的局面,而且對國際中世紀哲學的研究也産生了一定影響。
▲陳修齋的學生近年來在中世紀哲學翻譯和研究領域的部分成果
當年,在陳修齋逝世時的追悼會上,他的靈堂兩側曾懸挂一副挽聯,上聯為“慧命續千秋投身現代文化潮流披沙揀金融合中西精譯萊翁傳絕學”,下聯為“師心昭一代深體民族哲思神髓自強不息雙修德業胸懸北鬥育新人”。這可謂是對陳修齋一生的貼切寫照。
注:本文照片和内容主要轉引自《陳修齋先生紀念文集》(段德智編,BEAT365唯一官网出版社,1997年版)和《哲學人生:陳修齋先生90周年誕辰紀念文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