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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海三記(文:李德永)

點擊次數:更新時間:2022-09-08

一、覓道記程

學海深深深幾許。燕子淩波,上下自來去。喜看魚龍無計數,縱身獵取盡吞吐。 時送呢喃激勵語:争取豐收,甘冒風和雨。豈有險關能擋阻,奮飛飛到高高處。(2002.12.4《蝶戀花·詠海燕》)

哲學就是覓道——對真理的不斷探索和追求。年近八旬的哲學老兵,面對浩瀚深沉的哲學海洋,浮想起年輕海燕淩波飛翔的身影。

我沒有秉賦“生而知之”的慧才,也沒有受過“學而知之”的系統教育,我是一個在坎坷道路上“困而知之”的哲學追求者。

回想1938年,抗日軍興,武漢淪陷,我返鄉就讀私塾,其時我尚年少,既無希聖希賢之弘願,也無圖名圖利之貪心,不知哪來一股動力,如嬰兒之嗜乳然,見書 就愛,拼命吸吮。有位族祖是前清秀才,略有藏書,其孫與我同學,得便登樓翻閱,一呆就是小半天。那細筆楷書的四書引端、八股策論之類雖無新知之可言,但主 人治學之勤令我起敬。有時避難蘆葦蕩中,日機盤旋于湖上,水雷爆炸于江心,我卻盤坐船艙,對照《左傳快讀》與《東萊博議》,墨筆圈點,細聲密詠,呂祖謙翻 案文章中那種活躍思路啟我心智。鄉友有《飲冰室合集》出售,廉價購歸,如得百寶箱,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特别是梁啟超那種半文半白、夾叙夾議、熱情奔放、 揮灑自如的文論,激動人心,催人奮發。以後,得讀河上公《老子道德經》,雖然“有”、“無”、“常道”、“常名”等範疇的哲學内涵尚難解讀把握,卻使我從 “可道”、“可名”的雜多現象中擺脫出來,朦胧地意識到還有個“萬物之母”、“天地之始”的本根問題值得追求,使我第一次受到哲學啟蒙。“隔林古刹迷幽 徑,對岸孤帆送晚鴉。”(16歲作)隔林遠望,孤帆遠航,心靈中已萌動着浪迹天涯的遠遊情懷了。

1941年的中秋之夜,突破日、僞封鎖線,輾轉跋涉,來到了重慶,最後分配到四川江津國立九中,我這個從淪陷區跑來的“虎口餘生”又開始了“紙窗風雨讀書夜”的艱苦學習曆程。

學校功課很緊,而我的學習興趣又很濃,每年寒暑假的寂寞難耐日,正好是我的發奮讀書時。學校圖書頗豐,我一頭鑽進文史哲的汪洋書海中。首先是那些“以反人 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的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對我這個求知欲較旺的後生極具挑逗性,越是“辯而無用的“怪說”、“琦辭”,越促使我窮究辯者們為什麼“持 之有故”、“言之成理”,這恐怕是把我引進哲學門的開胃劑。以後粗枝大葉、虎頭蛇尾地翻閱幾本中外哲學著作(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侯外廬的《中國思 想通史》、康德的《純理論衡》、《實理論衡》、中譯威伯爾的《西方哲學史》),方知領域之廣、問題之多。讀得比較用心的,一是錢穆通史型的《國學概論》。 是書疏理學術思潮的“地遞邅轉移之迹,與夫盛衰興替之所以然”,這無疑為我這個初遊者開了複雜的路線圖,雖“路曼曼其修遠兮”,卻引發了“吾将上下而求 索”的嘗試興趣。另一是郭沫若專論型的《十批判書》,是書雖不為哲學專家所喜所重,但其“以人民為本位”的評判标準,意識形态研究從社會形态研究開始的方 法論原則,堅持真理、勇于争辯的治學态度,以及論史結合、情理交融的寫作方式,對我這個熱心快腸的初學者頗有感染力。我情不自禁地向郭老寫了兩封信,陳述 了我在求學道路上的所曆、所思和所求。出乎意料的是郭老給了我熱情指點的兩封回信。我在他由渝返滬的頭天上午于天官府街拜訪了他,他拔冗接談,并開了拜訪 侯外廬的介紹信。郭老特别強調:“要多學幾種外語,讀《資本論》,結合實際以求生發。”這是他以自己的治學經驗紹示後學,在治學方法和方向上具有指導意 義。

行行重行行,我就是這樣從一個業餘的哲學愛好者于1947年夏考入了專業性的BEAT365唯一官网哲學系。

二、治學記要

我學于斯、教于斯、老于斯,在武大哲學系領略了半世風光,結下了不了情緣。新舊哲學系創造積累形成的學風傳統,潛移默化于我者多多,經過咀嚼消化,充實于我的思想情志,體現于我的教學工作者亦有多端,而語其要,我認為作為哲學工作者應具有:

(一)孤往精神

過去哲學系所以被稱為“冷門”,一因其就業之難,二因其緻思之玄,三因在一定條件下不免風波之險。因此,望門而止步、入門而卻步者大有人在。為要甘耐闆凳 之“冷”,必賴酷愛哲學之“熱”,這就須要一種形上追求的孤往精神。不要鼠目寸光,以為研究宇宙人生根本問題是“可憐無補費精神”。須知,大而至于修齊治 平的根本路線,小而至于格緻誠正的涵泳方向,都離不開哲學原理的認識和運用。“天人之際”如何“究”:天人之分還是天人之合?“從天而頌之”還是“制天命 而用之?”“古今之變”如何“通”:古勝于今還是今勝于古?因而不革還是革而不因?這些問題的解決關系着世界、國家、社會、個人的發展前途。研究這些問題 不是“無補”,也不隻“小補”,而是“大補”。這就是哲學高于具體科學之所在。對這些問題的忽視是最大的憂患。“衆人皆醉我獨醒”。要淡于名利,甘于寂 寞,而熱衷于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的研究。這就是哲學緻思命脈之所在。

(二)辯證智慧

哲學是智慧之學。智慧來自實踐、理論和思維活動的概括和總結。這些概括和總結散見于古今中外的哲學著作之中,對之“多學而識”固可豐富知識積累,但也可能 因此而閉塞頭腦,思想僵化。隻有把書本知識與實際體驗結合起來,才能深化對已有知識的認識,從而溫故知新、由此及彼,得到由“積累”到“貫通”的理論升 華。以對必然與自由的關系而論,固可通過邏輯推理,演繹出兩者之間的矛盾統一關系及其依存轉化的發展進程,談起來也可能頭頭是道,無懈可擊,但這畢竟是停 留在理論上。如果回顧辯證思維發展的曆史過程,再加上國家建設發展的經驗教訓,就可以從生動具體的事例中概括出:“知其不可而為之”與“知其不可而安之” 是帶有片面性的認識“兩端”,而“執兩用中”的中庸之道則如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于“兩端”之間,保持“恰到好處”之“度”,在“過”與“不及”的調整過程 中求得平穩均衡的永恒發展。由此可以領悟從必然到自由非可一朝而就,而人工之巧在于與時俱化,量度而行。這說明,翔實的曆史考察、切己的生活體驗,再加上 細心的理論分析乃是豐富辯證思維的廣闊來源。

(三)踏實學風

“梅花香自苦寒來”。“詩有推敲始耐吟”。哲學智慧呢?不是來自閑情偶得,也非由于靈感爆發,而是來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企望與探索的艱苦學習過程 中。因為理性哲人的理性思維,再“理性”也要打上曆史的烙印,受到時代的限制,光靠“知覺靈明”的自我擴充、深化就能一朝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嗎?必須以科學的理論和方法為指導,從“實事”中“求”其“是”。這個“是”不是“自以為”、“想當然”的幻想聯系,也不是“自然而然”、“順手拈來”的 感性材料,而是從“實事”中科學抽象出來的事物本身固有的特性和規律。這個“求”也不是“徒接而不求其理,粗求而不究其極”的表層描述,而是探隐發微、深 入底裡的艱苦求索。如入山探寶一樣,“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總之,“下學”才能“上達”,隻有“立足于下”,才能“昂首乎上”。腳跟不紮深 紮穩,就會絕源斷流、缺氧貧血,理論思維之“首”就“昂”不起來了。

哲學家要“登高”、“行遠”超世紀,但要“必自卑”、“必自迩”地從世紀起步、起跑、起飛!這就是辯證法:既是生活辯證法,也是思維辯證法!

三、補課記趣

我于1989年退休,毫無失落感,頗有歸來樂。歸來何處?書房。所樂何在?補課。今年暑天,痛失親弟,又加長期酷暑,高血壓症突發,躺在擔架上的“心禱”就是希望上帝多留給我一點補課的時間。

新舊書本是我的良師益友,我力戒浮躁,恭恭敬敬地學,主要目的是吸取精神營養,補上“進德修業”這一課。因為這是為人根本,終身課題,老來更有必要。

我沒有《船山全書》,複印其《四書訓義》,從容涵泳,切己體察,令人猛省。

在人格理想的追求與實現問題上,船山一方面強調要懷抱“學聖之弘願”,一方面更着重“作聖之實功”。他力矯把道德理想變成道德空談的流弊,特别提示:“知 勿求遠,必其真知;行無求至,必其實行”。這不是降低理想标準,而是要落實具體步驟。“有序則可繼”,工夫在繼續不斷:開始要“立其志”,繼之是“貞其 志”,最後才能“遂其志”。步步落實,級級提升,一鼓作氣,堅持到底。堅持的原則是“中道而立”,前進的目标是“止于至善”。讀到這些章句,令人肅然起 敬,奮而欲作,劉天華的《光明行》,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在我的腦海中轟鳴。

在傳統的繼承與創新問題上,船山的“推故而别緻其新”強調了“緻新”的一面,但“新”之所以“緻”在于對于“故”的善于“推”,“推”不是橫掃一切,簡單 否定,這要辯證處理“述”與“作”的複雜關系。“昔人之所未有”者當然要“自己創之”;但“昔人之所已有”者則要堅決“傳習”之;為了尊重古人,即使自己 的創作也要“讬之于述”。《四書訓義》就是以述為作的精品。細細品味,船山對于《論語》的精粹可謂“知之深而志之笃”,即使他“有見于天地民物之變”、“有得于潛識默通之理”者比孔子高而且深,他卻以“祖述”的形式、“斟酌”的語言,謙虛謹慎地表述出來,這就是船山所以能夠“納百川”、“集大成”的寬廣胸懷。一味地标新立異以鳴高、非他是己而獨尊,勢必脫離世界文明發展大道,走向自我封閉。

我的琴書相伴也有得于船山教育思想的啟發。他認為習樂有助于進德,通過樂教,可以使人“德不假于強勉”,在“心自有其律度以鼓舞而不倦,順暢而自得”的陶 醉中進入高明廣大之域。但是樂曲中的“獨至之神化”“必深心潛體而後得之”,因為這是弦外之音、之意、之情,随着欣賞者對宇宙人生體會閱曆的擁有、認知程 度之不同,而有感悟深淺之差異。我從《春江花月夜》的優美樂曲中悟出的是好景不常在的淡淡哀愁;從《月兒高》的古曲合奏中悟出的是偉大聖母光明普照的好生 之德;從《二泉映月》的二胡名曲中聽到的不是阿炳對月光下二泉景色的贊美,而是他對坎坷命運的憤憤不平,對黑暗社會的憤怒控訴,黑夜中向黎明摸索前進的沉 重腳步聲;從貝多芬《田園交響曲》時而舒緩、時而緊張的旋律中,我感受到“中庸”帶來的幸福,“反中庸”帶來的災難,雨過天晴,霞光萬道,群衆呼喚的最強 音是:“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從莫紮特《五個小提琴協奏曲》優美柔和的旋律中我重新陶醉于莊子《逍遙遊》的意境中,我仿佛化為鵬鳥,随風飛去, 到那“遠而無所至極”的太空邀遊,見到的是“無始”以來就在那裡發光發熱而沒有被人們發現、也不期待人們贊美其光輝的諸多神奇壯觀。莫紮特那柔和而又深沉 的慢闆樂章深入我心、催我淚下,我從心底贊歎:“偉哉宇宙!美哉造化!妙哉神曲!”

生命不息,補課不止!我有一首奉和一位名老中醫《九十抒懷》的七律:“古稀七十今非稀,晚更年輕最足奇。化盡[①]春蠶猶作繭,路遙老馬豈停蹄。久經歲月氣尤壯,永保青春日不西。願與詩翁齊努力,孜孜補拙到期頤。”這是我的賀詞,也反映了我的心聲。(李德永)

2003年11月10日于桂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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